我们先来讨论第一种情形。为了论述方便,特将《鲁颂·駉》全篇抄录如下: 駉駉牡马,在坰之野。薄言駉者,有驈有皇,有骊有黄,以车彭彭。思无疆,思马斯臧。 駉駉牡马,在坰之野。薄言駉者,有骓有駓,有骍有骐,以车伾伾。思无期,思马斯才。 駉駉牡马,在坰之野。溥言駉者。有驒有骆,有駵有雒,以车绎绎。思无斁,思马斯作。 駉駉牡马,在坰之野。薄言駉者,有骃有騢,有驔有鱼,以车祛祛。思无邪,思马斯徂。[1] 我们说《鲁颂·駉》用风诗语言写作,是基于以下理由:第一,《鲁颂·駉》如同风诗一样,在章法上采用重章复沓的形式。《駉》第一章奠定了全诗语句格局,后面三章只是换了几个字,如第一章中的“驈(黑马白股)”“皇(黄白相杂的马)”“骊(黑马)”“黄(黄马)”,到第二章变为“骓(苍白杂色马)”“駓(黄白杂色马)”“骍(赤黄色的马)”“骐(青黑色的马)”,第三章变为“驒(连钱骢)”“骆(黑鬃白马)”“駵(赤身黑鬃的马)”“雒(黑身白鬃的马)”,第四章变为“骃(浅黑带白的马)”“騢(赤白色的马)”“驔(脚胫有长毛的马)”“鱼(两眼外长白毛的马)”;第一章“彭彭(盛貌)”,到第二章变为“伾伾(有力貌)”,到第三章变为“绎绎(快貌)”,到第四章变为“祛祛(强健貌)”;第一章“思无疆”,到第二章变为“思无期”,到第三章变为“思无斁”,第四章变为“思无邪”;第一章“臧”,第二章变成“才”,第三章变为“作”,第四章变为“徂”。全篇四章都是由重章复沓构成。重章复沓在语言上的好处是用字较少,可以有效地降低语言的难度,读者只要理解了第一章的内容,那么也就基本上掌握了以下各章的意思。第二,《鲁颂·駉》如同风诗一样,在句式上以两行诗作为一个完整句子意义单位。如“駉駉牡马,在坰之野”,“駉駉牡马”是主语,“在坰之野”是谓语,两行诗构成一个主谓结构的完整句子,译为白话就是“肥壮的公马行走在林外的郊野”。这种诗句结构与《周南·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完全一样。以两行诗作为一个句子意义单位,与读者阅读期待视野大体一致,可以帮助读者理解作品。第三,《鲁颂·駉》的某些语汇与风诗相同或相近。例如,诗中语助词“薄言”多见于风诗。“薄”和“言”是两个发语词,在风诗中它们有时分开使用,如《周南·葛覃》:“言告师氏,言告言归”,这是独立使用语助词“言”。《周南·葛覃》:“薄污我私,薄澣我衣”,这是风诗独立使用语助词“薄”。风诗作品有时是将“薄言”连用,如《周南·芣苡》:“薄言采之。”《邶风·柏舟》:“薄言往愬。”《召南·采蘩》:“薄言还归。”《鲁颂·駉》也是“薄言”连用:“薄言駉者。”第四,《鲁颂·駉》语言底色不属于“殷商古语”而是使用“文言”,它所用的语汇是常字常义,这是最重要的一点。《駉》的一大特色是,在描写马匹种类时使用了不少难字,但这些难字只是今人感到困难,春秋时期马与人们生活关系密切,这些描写马匹种类和毛色的字在当时经常出现,因此当时人们并不会感到这些字是多么难认。而对今人而言,这些生僻字在古代汉语词典中一般都可以查到。如果读者在词典上查阅一下这些难字,那么这首诗也就不难理解了。《駉》的语汇不存在常字古义问题,像“驈”“皇”“骊”“黄”之类的字,每个字都有清楚、单一、稳定的含义。第五,《駉》的字与字、上句与下句的逻辑关系是清楚的。每章八句,分为三层意思:前两句写肥壮的马儿行走在林外郊野,中间四句描述马匹各个种类,从中见出鲁国马多且壮,后两句写鲁君仁心深远带来马匹繁盛。读者可以清楚地把握作品内容与情感脉络。这一点与《周颂》不同,《周颂》中不少诗句,上一个字与下一个字,上一句与下一句,彼此之间逻辑关系不太清楚,读者不明白作者为什么这么写。 下面再来讨论《鲁颂·有駜》的语言。《有駜》也是一首风诗色彩非常明显的作品: 有駜有駜,駜彼乘黄。夙夜在公,在公明明。振振鹭,鹭于下。鼓咽咽,醉言舞。于胥乐兮。 有駜有駜,駜彼乘牡。夙夜在公,在公饮酒。振振鹭,鹭于飞。鼓咽咽,醉言归。于胥乐兮。 有駜有駜,駜彼乘駽。夙夜在公,在公载燕。自今以始,岁其有。君子有穀,诒孙子。于胥乐兮。[1] 《有駜》同样不是告神之歌,而是歌咏鲁国君臣在处理公务之余欢聚宴饮、醉歌酣舞的快乐生活。将《有駜》与《駉》进行比较,就可以发现凡是《駉》所具有的风诗特点,诸如重章复沓、划分章节、多用语气词、常字常义等等,《有駜》大体上都具备了。《有駜》某些诗句和词语也见于其他国风诗作品。如“夙夜在公”,同样诗句见于《召南·小星》。“駜彼乘黄”一句,接近《郑风·大叔于田》“乘乘黄”。又如“振振”一词,见于《周南·螽斯》:“宜尔子孙,振振兮。”《周南·麟之趾》:“振振公子。”《召南·殷其雷》:“振振君子。”除此之外,《有駜》还有一个明显的风诗特色,这就是运用比兴手法。郑玄在“有駜有駜,駜彼乘黄”之下笺云:“此喻僖公之用臣,必先致其禄食。禄食足,则臣莫不尽忠。”孔颖达则曰:“言有禄有駜然肥强之马,此駜然肥强者,彼之所乘黄马也。将欲乘之,先养之以刍秣,故得肥强,乘之则可以升高致远,得为人用矣。以兴僖公有贤能之臣,将任之,先致其禄食,故皆尽忠任之,则可以安国治民,得为君用矣。”[1]郑笺与孔疏对开头这两句表现手法的看法有所不同,郑笺以为是比喻,而孔疏则以为是起兴。《诗经》中有纯粹的比或兴,但也有“比而兴”或“兴而比”的情形,《有駜》开头两句表现手法属于“兴而比”。诗人首先以四匹肥壮的黄马起兴,车马在古代是乘车人身份、地位、贫富的象征,这就同今人以豪车来展示自己财富地位一样,从驾车马匹的肥壮可以看出鲁国君臣生活的富足优裕。在“振振鹭,鹭于下。鼓咽咽,醉言舞。于胥乐兮”之下,毛亨传云:“鹭,白鸟也,以兴洁白之士咽咽鼓节也。”孔颖达疏:“此鹭鸟于是下而集止于其所,以喻洁白者众士也,此众士于是来而集止于君朝。既集君朝,与之燕乐,以鼓节之咽咽然,至于无算爵而醉,为君起舞,以尽其欢,于是君臣皆喜乐兮,是其相与之有道也。”[1]在对这五句诗表现手法的看法上,毛传与孔疏也有分歧:毛传认为关于白鹭的描写是运用起兴手法,孔疏则以为是比喻。他们之间的矛盾可以用“比而兴”来调和。鲁国君臣办公之余观乐畅饮,舞者手持鹭羽,或坐或伏,如一群美丽的白鹭从天空翩然降落在洁净的沙滩。此情此景,不正是众多士大夫集于鲁君朝廷的写照么?“鼓咽咽,醉言舞”,这两句诗描写带有几分醉意的鲁国群臣离开坐席,投身舞池之中,他们踏着鼓点的节拍,在醉意微醺之中尽情欢歌曼舞。结尾处诗人发出一句由衷感叹:“这种生活是多么欢乐啊!”全诗所展示的是鲁国君臣公务之余酣歌劲舞娱乐生活的情景,他们工作起来是那样干练,那样投入,而在公务之余,退朝下班了,他们就去喝点美酒,欣赏歌舞,喝醉了,就索性自己也投身舞场,看他们那脚步配合鼓点的娴熟的舞姿,活得那样潇洒,那样惬意。比兴是化抽象为形象、激发读者联想的艺术表现手法,它可以降低语言的难度,增添语言的形象,提高语言艺术水平。《诗经》颂诗多用赋法,而风诗多用比兴,《有駜》运用比兴,是《鲁颂》借名为颂而体实国风的又一体现。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