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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树森:论唐诗对唐与吐蕃通使活动的书写(4)

http://www.newdu.com 2017-10-17 《学术界》 王树森 参加讨论

    四、记录唐朝入蕃使节的内心歌哭
    使节是民族交往中一个十分特殊的群体,他们固然不需要像前线将士那样奋斗牺牲,也不会承受后方或沦陷区民众所遭遇的流离苦难,但是长途远征的艰辛,与自身所负之重大政治使命,却使他们担荷着巨大的身心压力。有时,使节履职之时,还难免会遭逢各种意外和屈辱。(21)这些体验,都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唐诗中对于唐与吐蕃通使活动的书写,有助于了解使节群体在奔走辛劳中的内心歌哭。
    唐与吐蕃原先接触有限。但是实际政治军事利益的纠葛冲突,却使双方不得不展开各种形式的了解认知。尤其是当单纯的武力较量无法根本解决矛盾之时,使节就被推向前台。对于长期生活在黄河长江中下游地区的人们来说,要让他们亲往立国于青藏高原上的邻邦,翻山越岭的长途跋涉、高寒缺氧的恶劣环境,即便是在医疗水平大为改善的现代,仍然难免不适,更遑论在条件艰苦的古代。因此当入蕃使节启程远征之时,他们首先就要面对身体上的严酷考验。前引张说诗中,诗人如是描绘他所见到的初使归来的郭元振:
    容发徂边岁,旌裘敝海色。五年一见家,妻子不相识。一次使蕃延时五年,回来之后便是衣衫褴褛、容颜憔悴之状,甚至连妻子儿女都难以辨认,可见旅途的艰辛,给入蕃使节的身心健康带来了何等损害。
    与恶劣的自然环境相比,使节们还要面对匹马孤征的孤独:“落泪军中笛,惊眠塞上鸡”(陈羽《冬晚送友人使西蕃》);异族习俗的不适:“俗殊人左衽,地远水西流”(耿湋《奉送崔侍御和蕃》)……杜甫《王命》诗中云:“血埋诸将甲,骨断使臣鞍”,将入蕃使臣身体上所受之折磨与前线将士的流血殒命并提,足见这种劳苦悲辛,让全社会对于使节群体在长途跋涉中所承担的沉重精神负荷,自然产生一种真诚矜念。
    唐人远使吐蕃,有时还意味着因远离政治中心,可能会丧失一些升迁的机会。所以有些人不愿意承担这样的使命,如中宗选任使节送金城公主和蕃,连续两位朝臣都予以拒绝。(22)到了德宗建中四年,奸相卢杞甚至为了打击政敌李揆,不顾李年老体弱,执意进言德宗,选任李揆出使吐蕃,直接造成李揆恨逝途中。(23)初唐张宣明《使至三姓咽面》诗中云:“东都日窅窅,西海此悠悠。”特别点出当时的“东都”洛阳,虽或不必过度索隐,但如果说诗人确实存有一份因远离政治中心而潜生的落寞,应当不至于太偏离诗人本意。
    到了中晚唐,由于吐蕃长期占据河湟土地,朝廷迟迟无力收回,这又使得一批批入蕃使节们的心理上再添重压。韦应物《送常侍御鲁却使西蕃》中间两联石:
    本是诸生守文墨,今将匹马静烟尘。旅宿关河逢暮雨,春耕亭障识遗民。在诗人看来,常鲁原为一介书生,本来无需也无分承担起严肃的政治使命,但如今烟尘不消,万方多难,是形势的逼迫,才促使他这样的书生启程赴命。然而常鲁此行,是为了准备将要确认弃河湟土地民众于外的清水会盟,当他亲履故地、亲见遗民,他将如何面对父老们祈盼的目光?这份心理煎熬,让中唐以后每一个入蕃使节在履行使命之时,都更显内心郁结。
    艰苦、孤独,以及那些各种各样明言或不易明言的内心深曲,虽然可能无时不在折磨着使者们的身体与精神,但是使者们毕竟担负着特殊的使命,他们的身上毕竟寄托着万千信任与期待,张宣明回望故国,固然难免牵挂,但是——“岂不服艰险,只思清国雠!”那份清醒却也片刻不曾放下。张宣明如此,所有的入蕃使节又何尝不是如此?韦应物送李益,虽然对其内心感受体贴入微,但最后仍要以“此去多应收故地,宁辞沙塞往来频”的坚韧之语相激励。其实,在送别人蕃使节的诗歌中,类似的激励从来不曾缺席:
    期君万里侯,立功在异域。
    ——张说《送郭大夫元振再使吐蕃》
    慎尔参筹画,从兹正羽翰。归来权可取,九万一朝抟。
    ——杜甫《送杨六判官使西蕃》
    青史书归日,翻轻五利功。
    ——权德舆《送张曹长工部大夫奉使西蕃》
    应尽平生志,高全大国仪。
    ——无可《送田中丞使西戎》
    上引四诗分别创作于唐蕃关系的不同阶段,从中可见,无论唐蕃关系形势如何,又抑或遭遇何种困难,全社会都对使节群体的特殊责任有清晰认知,也对使节为国纾难尽忠的崇高精神予以了积极评价。
    在唐代入蕃使节中,吕温是唯一一位留下组诗较为完整记录使蕃经历与心境的使节。关于吕温使蕃事迹,《旧唐书》卷137《吕温传》有较详记载,《传》云:
    (贞元)二十年冬,副工部侍郎张荐为入吐蕃使,行至凤翔,转侍御史,赐绯袍牙笏。明年,德宗晏驾,顺宗即位,张荐卒于青海,吐蕃以中国丧祸,留温经年。时王叔文用事,故与温同游东宫者,皆不次任用,温在蕃中,悲叹久之。元和元年,使还,转户部员外郎。时柳宗元等九人坐叔文贬逐,唯温以奉使免。
    这段史文,对吕温使蕃经历以及在其使蕃途中朝局的变化均有交代,将其与吕温使蕃纪行诗对读,可很典型反映出唐代入蕃使节内心思想的代表性特征。(24)
    首先,吕温作为王叔文所看重的“东宫”旧人,本来或将无所意外投身于贞元革新政治运动之中,但却因为远使而与其失之交臂。尽管在史家看来,正是由于他的使蕃,使其侥幸避开了其后对王叔文党羽的整肃,但是诗人自己可能并不这样认为。请看其作于滞留吐蕃期间所作之《吐蕃别馆卧病寄朝中诸友》:
    星汉纵横车马喧,风摇玉佩烛花繁。岂知羸卧穷荒外,日满深山犹闭门。
    又,《青海西寄窦三端公》
    时同事弗同,穷节厉阴风。我役流沙外,君朝紫禁中。从容非所羡,辛苦竟何功。但示酬恩路,浮生任转蓬。
    又,《吐蕃别馆中和日寄朝中僚旧》:
    清时令节千官会,绝域穷山一病夫。遥想满堂欢笑处,几人缘我向西隅。吕温使蕃前后,唐与吐蕃的信息传递是通畅的,永贞革新的发动与夭折,吐蕃王廷当能在第一时间知晓并作出安排应对,也即为吕温所悉。这三首诗,都是在抒发自己远离同僚、孤处绝域的落寞,表达出自己不能参与叔文党改革的遗憾。按,吕温既然与王叔文相交已久,对于王叔文的政治主张与谋划必定相当了解,如今,当友人们在朝内掀起轰轰烈烈的改革,而自己却望洋兴叹,内心必然是萧索的。特别是《吐蕃别馆中和日寄朝中僚旧》一诗末句,委婉地表示对朝廷任命自己远使的不满。这其实也是使节远离政治中心的一种自然心情流露,与前述纪处讷、赵彦昭、李揆等人的心理,并无本质不同。
    入蕃使节需备尝远途艰辛,此为人所共知,但之前只在关于入蕃使节的各种公私迎送诗中,借送行者的矜念表现出来,使者自身体验究竟如何?在吕温诗中,终于有了切近的表现。上引诸诗中,如“穷荒”“绝域”“深山”等语,反复出现,足见其对自身所处恶劣环境的感受。而吕温《蕃中拘留岁馀回至陇石先寄城中亲故》一诗,更是满含血泪地表现出自己不忍回望此段行程的悲苦心情:
    蓬转星霜改,兰陔色养违。穷泉百死别,绝域再生归。镜数成丝发,囊收抆血衣。酬恩有何力,只弃一毛微。既说自己远使经年,未尽到身为人子的责任,又为自己还能从绝境中生还感到庆幸,而“镜数”两句,作为诗人的自我写照,足以证明张说眼中郭元振的印象不虚,可见入蕃使节们一遭来回,确实要付出十分沉重的健康代价。
    作为中唐时期的入蕃使节,吕温也无可回避地会面对故地遗民的问题。河湟落蕃期间,遗民们的境遇,一直为整个中原社会所牵挂,但是由于无法亲见,多为悬想。吕温作于使蕃途中的《经河源军汉村作》《题河州赤岸桥》二诗,就首次以使节的视角,对遗民群体的生存情状,尤其是他们顽强坚守民族文化传统的壮举与急切渴盼故国派人解救的心情予以了忠实的记录。前诗云:
    行行忽到旧河源,城外千家作汉村。樵采未侵征虏墓,耕耘犹就破羌屯。金汤天险长全设,伏腊华风亦暗存。暂驻单车空下泪,有心无力复何言。
    后诗云:
    左南桥上见河州,遗老相依赤岸头。匝塞歌钟受恩者,谁怜被发哭东流。中唐时期,诗歌中对遗民神态心境描绘最为细致的,当属元稹、白居易的同题《西凉伎》《缚戎人》等作,但元、白都未到过河湟故地,所据均为传闻,虽然大节不虚,但着意经营之处也显而易见。吕温此处所写,则确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所以他笔下的樵采耕耘之景、遗老相依之状,虽只是淡淡写出,却自有一种朴质得痛彻心扉的力量在。作为使者,面对如此景象,他一方面也会发出“匝塞歌钟受恩者,谁怜被发哭东流”的高声质问,希望朝廷能有所振作,另一方面却只能说:“暂驻单车空下泪,有心无力复何言。”自问之间,满含无奈与自责。这些诗句,又何尝不是入蕃使节在个体饱尝艰辛之外,于精神上心理上所受到的更大更为残酷的摧磨?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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