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齐气”辨正 (一)关于“齐气”的争论 对《典论·论文》中的“齐气”如何理解,基于对唐代李善注解的质疑与维护,各类观点百家争鸣,颇为壮观。立足于“气”乃禀承于天地的“人之气”的观点,我们可为“齐气”作出辨正。各类主要观点如下: 第一,唐代李善为“齐气”作注:“言齐俗文体舒缓,而徐幹亦有斯累。《汉书·地理志》曰:‘故《齐诗》曰:“子之还兮,遭我乎峱之间兮。”此亦舒缓之体也。’”(29)《文心雕龙》有引用曹丕此语,范文澜先生在为其作注时认为:“徐幹为人恬淡优柔,性近舒缓,故曰时有齐气。”(30)刘文典先生反对“舒缓说”,认为“李注、翰注并以‘齐俗文体舒缓’释之,亦是望文生义,曲为之解耳”(31)。郭绍虞先生列举众多证据维护“舒缓说”,“这都是说舒缓是齐地特殊的风俗习惯。是齐气为舒缓的铁证”(32)。王运熙先生亦同意“舒缓说”:“譬如徐幹是齐地人,汉代齐地士人,因受土风影响,其性格比较舒缓(见《汉书·地理志》),徐幹的文章也带有这种舒缓之风,这就叫齐气。”(33) 第二,范宁先生质疑李善的注,认为“齐气”为“高气”之误。其撰文称:“徐坚《初学记》卷二十一引魏文帝《典论》云:‘王粲长于辞赋,徐幹时有高气,然粲匹也。’我以为‘齐气’当作‘高气’。”(34) 第三,范子烨先生认为“齐气”是“逸气”之误,而且“然粲之匹也”应为“然非粲匹也”。“总之,《典论·论文》的原初文本应当是:‘王粲长于辞赋,徐幹时有逸气,然非粲匹也。’”(35)他参考了诸多“逸”字版本的文献,其中最有分量的是《三国志·王粲传》裴注引《典论》的句子(36)。 第四,王梦鸥先生提出“齐”就是“斋”(37)。李长青先生认为:“‘齐气’即‘斋气’,即严肃、庄重之气,而非善注所谓‘齐地文体舒缓’。”(38) 第五,黄晓令先生说:“笔者认为齐气即齐一之气、平平之气,略近于今天所说的‘俗气’。”(39) 第六,曹毓生先生根据朱自清先生曾用“隐”作为齐气特征评论荀子、屈原的辞赋,认为“此处的‘齐气’以解作‘谐隐’为宜”(40)。 第七,《礼记》云:“明乎齐之音者,见利而让也。”(41)曹道衡先生据此认为:“以《礼记·乐记》之‘齐’,释‘齐气’之‘齐’,似较‘舒缓’或‘俗气’稍近,因为至少从徐幹的为人方面还可以找到一些旁证。”(42) 第八,宇文所安先生认为:“‘齐气’不过指‘在气上相当’,也就是说,与王粲相当。这个解释有简洁之美,而且它也照应了《论文》前文中的‘齐足’和后文的‘引气不齐’。”(43) 第九,李华年先生认为齐气“实指人之仪态,不关文体”(44)。后又将“时有齐气”与刘勰所论“时逢壮采”相联系,认为“伟长辞赋在夸饰得当时,得‘壮采’之美,夸饰过分时,获‘齐气’之讥”(45)。 第十,跃进先生从齐文化的角度出发,对齐地、齐人、齐文、齐俗、齐学等多方面与“齐气”可能有关的文献进行钩沉,指出:“齐俗以‘舒缓’为核心,齐人充满自负心理,齐地强调融通意识。”(46) (二)“气专指人之气”基础上的“齐气”辨正 通观以上十种关于“齐气”的解释,可作以下分类,第一种李善注提出的“舒缓说”,建立基础是齐地风俗,是较权威的古代版本的注解,以下各种解释都是对它的质疑或补充。第二、三、四种解释是对“齐”字版本提出的质疑,认为“齐”字可能有误,第五至十种解释是认可“齐气”的文字版本,但对“齐”字的字义和内涵解释有差别。 在上文论述“气专指人之气”的基础上,我们可对十种“齐气”的解释进行辨正。第四至第六种解释,不管是将“齐气”解释成严肃之气、俗气还是谐隐风格,都是从文体风格角度去解读的,没有体现出作家的“人之气”本质,所以可以排除。曹道衡先生从“见利而让”的道德礼仪角度去解读,本文此前已论述曹丕所谈之气出自天然,不含伦理道德成分,所以此说并不充分。宇文所安先生认为“齐”是“相当之意”,仅表明徐幹与王粲气质相当,这令“齐气”变成一个没有具体内涵的名词,而前面也未提王粲是什么气。《文心雕龙·风骨》将“齐气”与“逸气”“体气高妙”等相提并论,明显“齐气”是有具体内涵的,所以此说也可排除。李华年先生看到“时有齐气”与“时逢壮采”可能有关系,此说有较大参考价值。跃进先生从齐文化角度入手,各类相关材料罗列周全,对我们正确理解“齐气”奠定了深厚的文献基础。 范子烨先生的说法需要仔细甄别。诸多“逸气”版本文献的出现的确构成了对“齐气”版本的挑战,但由于“逸气”的褒义性质,使其与“然”字的转折含义发生矛盾,因此后一句到底是“然粲之匹也”还是“然非粲匹也”,也产生巨大的分歧。若按范子烨先生引《三国志》注的说法,是“然非粲匹也”,就使王粲与徐幹有了高下之分,这与《典论·论文》批评文人相轻的主旨不同,扭曲了曹丕原意。而且后文曹丕分别赞颂两人,各列举他们四篇文章,明显是两人相匹之意。另外若按“逸气”版本,“徐幹时有逸气”与“公幹有逸气”有冲突,何以区分两人的“逸气”?故此说暂且存疑。 范宁先生用“高气”质疑“齐气”,其实李善所注“齐气”与“高气”本质相同,可以合二为一去理解。仔细审察李善的注语“言齐俗文体舒缓”,我们发现他并没直接解释“齐气”,而是从风俗和文体角度解读“齐气”,即认为“齐气”产生了一种舒缓的文体。李善注中引《汉书·地理志》对齐诗的看法,“此亦其舒缓之体也”,他只是认为舒缓是齐地诗歌的一种文体表现。这种侧面的补充解释有一定缺陷,没有直接从“人之气”的角度点出“齐气”的实质。《汉书·朱博传》说:“齐郡舒缓养名。”颜师古注:“言齐人之俗,其性迟缓,多自高大以养名声。”(47)可看出“齐气”影响下的齐人性情有两方面表现,一是迟缓,二是自我高大,这正是李善注的“齐气”与另一版本“高气”的表现。这两种表现是可以合而为一的,并不矛盾。《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载公子札观周礼:“为之歌《齐》,曰:美哉!泱泱乎!大风也哉!”服虔注:“泱泱,舒缓深远,有太和之意。”(48)泱泱是舒缓的表现,在心理上也是一种自高的表现,体现泱泱大国的自尊自大的风尚。自高是“齐气”的一种内在心理特质,舒缓是“齐气”的一种外在表现,舒缓是“体”而不是“气”,“齐气”的实质正是“高气”,刘勰对徐幹“时逢壮采”的评价也透露出“齐气”的自高特性。从“虽在父兄,不可移子弟”可知,徐幹的“齐气”不可能从齐风俗和文体中获得传导,而是直接来源于齐地的山川地貌。从李善对地理的重视,可知“齐气”是受齐地的地理风土影响而产生的一种天性之气,这与曹丕的先天气论吻合。《论衡·率性》云:“楚、越之人,处庄、岳之间,经历岁月,变为舒缓,风俗移也。故曰:齐舒缓。”(《论衡》,第27页)这为“齐气”的地理来源作出了说明。从山川地理角度来论述作家才性,这并非是孤证,《文心雕龙·物色》也提出“江山之助”的说法。跃进先生说:“齐俗以‘舒缓’为核心,齐人充满自负心理。”(49)这两点概括了齐气的两方面特性。综上所述,“齐气”就是受齐山川地理影响而产生的“人之气”,与“高气”相符,是一种处优独尊的自高的心理气质,使当地民俗和文体产生雍容自信的舒缓风格。 要确认“齐气”是体现在徐幹身上的“人之气”,还应对“时有齐气”的“时”字作出正确理解。“时”字不应作“偶尔”“有时”理解,而应解释为“时时”“时常”,这样就能认清“齐气”就是徐幹天性之气,不是时有时无的,也不是偶尔体现在其作品中的“文之气”。这点可以跟刘勰评论徐幹的“伟长博通,时逢壮采”中的“时”作比较。刘勰是称赞徐幹,“时”作“时常”解时,才与称赞之义相称,若解作“有时”,表明“逢壮采”的时候少,反而成了贬义,与刘勰原意不符。《典论·论文》中说“徐幹时有齐气”,后面又用“然”字作转折,似乎看出曹丕对“齐气”并不喜欢。李善注中提到“徐幹亦有斯累”,明显认为“齐气”不好。黄侃先生猜测:“文帝《论文》主于遒健,故以齐气为嫌。”(50)其实“齐气”作为一种天性之气,本身并无好坏之分,曹丕在文中对此是作客观评价的,说明“气”有优点也有缺点,没有绝对的好“气”或坏“气”。如孔融“体气高妙”却“不能持论”,“公幹有逸气”却“未遒”,其他如“和而不壮”等都是中性评价,“徐幹时有齐气”却能“与粲匹”。但曹丕对“齐气”还是稍作贬低的,在认清“齐气”的真正意义后,可知原因不在于“齐气”本身不好,而在于“齐气”与曹丕的“文人不必相轻”的观念不符,因为“齐气”自高的状态容易产生轻视他人的想法。“幹之《玄猿》《漏卮》《圆扇》《橘赋》,虽张、蔡不过也。”可惜这四部作品都已失传。曹丕又说:“然于他文,未能称是。”故我们仍能通过《齐都赋》《序征赋》这些未获曹丕认可的作品去认识“齐气”对文章风格的影响以及曹丕嫌恶它的原因。《齐都赋》称:“齐国,实坤德之膏腴,而神州之奥府。”(51)描述齐国山川物产,王宫仪仗,极尽夸耀之能事,这正是“齐气”自高性质在文中的风格体现。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