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杜甫与庾信之间,也有着明显的差异。尽管两人皆有“家国之痛”,但庾信是在南北分裂背景下由南朝前往北朝当官的,无论其具体情由如何曲折无奈,对他而言都存在一个效忠于谁这个重大伦理问题。庾信无法回答他的“国”是哪一个?于是他的“家国之痛”,实际上只有一个“家”字,只有家园、家乡之痛。这个致命伤,使得庾信在所有作品中一方面诉说着无限身世悲痛,一方面却尽量回避那个“忠”字,吞吞吐吐,含含糊糊。有着浓厚忧国忧民思维惯性的杜甫,对此不可能看不清楚。但是杜甫秉持着“清词丽句必为邻”(《戏为六绝句》其五,《杜诗详注》卷一一,第2册,第900页)的宗旨,也可能出于他性格上的“厚道”,放过了这个伤口。他咏叹庾信,主要是同情他的不幸遭遇,说“庾信生平最萧瑟”等;他的赞美之词,也主要着眼于诗赋之事,既赞云“老成”,又誉为“清新”,还有“暮年诗赋动江关”之类,很少提及“国”的问题。所谓“江关”是什么?同样是含含糊糊,这与杜甫本人的写作习惯完全不同。 以上缕述杜—曹、杜—陶谢、杜—庾三层关联,也就是三条线索,构成了杜甫与汉魏六朝文士众多关联中的主线。它们在相当程度上反映了杜甫的文学追求、生活状态以及人格境界。所以不妨说,杜甫与曹、陶、谢、庾这几位前朝文豪的隔代精神交流,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了他本人的“三维”立体形象。 杜甫与汉魏以来文士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总的来看,这是他主动向前贤“亲”近和学习的过程,也是他自身文学成就及人格塑造不断提升的过程,起了一种正面的作用。对此他自己曾说: 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 未及前贤更勿疑,递相祖述复谁先?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戏为六绝句》其四、其五,《杜诗详注》卷一一,第2册,第900页) 杜甫对于古今优秀作者,并无厚薄之区分。只要是“清词丽句”的创造者,皆在他的鉴照之内。当然,他对古人也不是良莠不辨,照单全收,而是有相当的取舍标准,因为他明白,不能步“齐梁”文士之“后尘”。他对待文学遗产的态度是以“风雅”为高标,“别裁伪体”,区别精华糟粕,决定取舍。这里他又使用了一个“亲”字,不过这次他所“亲”的对象已经是“风雅”,可证他的“诗看子建亲”,实在是一种高规格的经典式推奖。而末句“转益多师”云云,正是他对待曹植、陶渊明、谢灵运、庾信等前贤的做法的基本出发点。在这点上,元稹说得极为准确,他说:“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雅,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人之体势,而兼昔人之所独专矣!”(元稹《唐检校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杜诗详注·附编》,第5册,第2235页) 下面要通过一个文例,来考察杜甫面对汉魏六朝文士,在自己的写作中是如何贯彻“转益多师”主张的。先看他的《石龛》诗: 熊罴咆我东,虎豹号我西。我后鬼长啸,我前狨又啼。天寒昏无日,山远道路迷。驱车石龛下,仲冬见虹霓。伐竹者谁子?悲歌上云梯。为官采美箭,五岁供梁齐。苦云直簳尽,无以充提携。奈何渔阳骑,飒飒惊蒸黎?(《石龛》,《杜诗详注》卷八,第2册,第687页) 本篇作于乾元二年(759),正值安史之乱第五年,当时两京失守,朝廷西窜,生民乱离,社会遭到极大破坏。杜甫本人刚失去“左拾遗”之官,流亡到了汉中地区,心中充满忧国忧民的焦虑,以及对自身前景的迷茫。诗篇前二联写乱军猖獗;三联写地理气象,气氛怪异;四、五、六联写看到民众辛勤伐竹,制箭以供前方军用;末联写乱军对民众国家的祸害。全篇主题写战乱时局之人民困苦,然而本篇在写法上与曹操《苦寒行》竞颇多相近相似之处,令人惊奇: 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熊罴对我蹲,虎豹夹路啼。溪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延颈长叹息,远行多所怀。我心何怫郁?思欲一东归。水深桥梁绝,中路正徘徊。迷惑失故路,薄暮无宿栖。行行日已远,人马同时饥。担囊行取薪,斧冰持作麋。悲彼东山诗,悠悠使我哀。(13) 此篇为曹操建安十一年(206)征伐并州刺史高斡时所撰,主要内容是描述行军途中道路崎岖,气候恶劣,人困马乏,而作者以周公自居,既同情军士艰苦,又充满胜利信心。应当说,两位诗人,时代迥远,身份地位,颇有不同。两篇诗歌的主题互不相干,只是题材上都与战争有关,自然环境都恶劣,仅此而已。然而,杜甫诗作无论意境或词句,皆与曹操之诗相仿佛,如杜诗中“熊罴咆我东,虎豹号我西”等,与曹诗“熊罴对我蹲,虎豹夹路啼”等所写略同,杜诗“天寒昏无日,山远道路迷”,与曹诗“迷惑失故路,薄暮无宿栖”也内容接近。而所写气氛情调,竟也出奇相类,皆突出一个“悲”字:杜诗在唱“悲歌”,曹诗则在作“悲”“诗”。总之,在意境营造和遣词构篇上,杜诗皆规步曹篇,迹象明显,两者存在相当深度的关联性,是不能否认的。这里不能说杜甫在刻意模仿或抄袭,但说他学习或者借鉴曹诗,则是毫无疑义的。需要说明的是,杜甫对于曹操其人,也颇存敬仰之心,似乎史上早有的“奸雄”之类看法对他并无多少影响。他在名篇《丹青引·赠曹将军霸》中写道:“将军魏武之子孙,于今为庶为清门。英雄割据虽已矣,文彩风流今尚存。”(《丹青引》,《杜诗详注》卷一三,第3册,第1148页)在杜甫看来,“割据”归“割据”,但曹操其人仍不妨列为“英雄”,尤其是作为割据军阀的曹操竟能够做到“文采风流”,影响长存人间,令杜甫倍加钦服。此案例是否可以证明,杜甫在“转益多师”方面,真的用了许多实在的工夫,他在汉魏六朝优秀文士那里获益匪浅?还需要说明的是,杜甫本篇诗作,历来不但未受到指摘,还颇获好评,如唐元竑说:“秦州同谷纪行诸诗,妙有剪裁,句意俱练,色浓响切,无浮声,无冗语,殊胜夔州以后。晦翁论甚当。如《石龛诗》‘苦云直簳尽,无以充提携’,而接云‘奈何渔阳骑,飒飒惊蒸黎’截然便住。他诗或亹亹更数十言,此以剪裁胜也。”(《杜诗攟》卷一)与曹操诗最近似的上半篇,也曾被评论为具有创新品格,《集千家注杜工部诗集》卷六即称“此诗起句连四‘我’字,乃公之新格。”其实这“连四‘我’字”的“新格”里,同样也有着曹操的影响,《苦寒行》中“我”字也用了三个,只是没有“连四”而已。可知《石龛》之诗既“师”法曹操昭然有征,同时又是成功创新的佳篇。这样的作品,在杜甫集中不在少数,而曹操也远不是杜甫最重要的“师”法对象。 严羽曾评论杜甫说:“少陵诗宪章汉魏,而取材于六朝。至其自得之妙,则前辈所谓集大成者也。”(14)此文例表明,他就是以这样“转益多师”的方式,“集”了包括汉魏六朝诸多优秀文士在内的“大成”!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