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与曹植,时代暌隔,在身世和经历上差异明显。曹植“生乎乱,长乎军”(《陈审举表》,《曹集诠评》,第110页),青少年时期深受父宠,在邺城过了十多年浮华公子生活;黄初之后,又因他与兄长魏文帝曹丕和侄儿魏明帝曹睿的矛盾,处境骤然跌落,虽贵为王侯,却过着十多年被严厉压制监视的窘迫日子。这些都是出身于文士世家(或者文官世家)的杜甫难以体验到的。曹植前期那些斗鸡走马、驰骋游乐的诗篇,杜甫虽也有类似作品,却难望其项背;而曹植后期诗文中所描写的那些困蹙苦难,与杜甫后期的生活状况表面略有些接近,性质却完全不同。曹植的困顿来自不久前发生的权力角斗失败和现实的政治挤压,而杜甫的苦难则主要是社会战乱动荡情势下,文士阶层失去了体制保障和经济基础,以致四处流落、生计无着。曹植的“忧生之嗟”⑦,含有很具体的政治背景,而杜甫除了不可控的社会战乱大环境外,并无具体的政治纠结情由,基本上是个人命运所致。所以两人鲜有共同的社会和生活体验,彼此的人生没有多少“近似性”或者可比性,很难激起思想情绪上近距离的共鸣。所以我们看杜甫的诗,基本上不言及曹植的具体生活及情绪,而只是着力涵咏“诗看子建亲”或者“子建文章壮”。曹植是诗歌史上的标志性存在,特别是经过六朝文士的品鉴推赞,已经具有经典地位,是文人心目中的崇高榜样。杜甫的这些言论,主要是从一个侧面折射出了他的内心抱负和文学愿景。 再看陶渊明、谢灵运。杜甫写有“陶谢不枝梧,风骚共推激”(《夜听许十一诵诗爱而有作》,《杜诗详注》卷三,第1册,第247页)等诗句,这是说两位在作品内涵方面清净高洁,不同流俗,能够体现出“风骚”的格调和韵致;这是很高的“推激”。在另一篇七律中杜甫更写道: 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老去诗篇浑漫与,春来花鸟莫深愁。新添水槛供垂钓,故著浮槎替入舟。焉得诗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杜诗详注》卷一○,第2册,第810页) 诗中说自己立志做到“语不惊人死不休”,他真想学到陶、谢的高超手段,能够与他们一起“述作”并且“同游”。这里有两重含义:一方面杜甫表示他对于“陶谢手”的佩服和仰慕,明确地置他们于诗坛偶像地位。另一方面,杜甫表示不仅在“文章”和“诗”的层面,而且在人生方式上,他愿与之“同游”。在这篇《短述》诗中,杜甫说出了自己心仪陶、谢的双重理由。 关于前一重理由,无疑非常正当,陶、谢两位在六朝文坛上,各领风骚,创造了“田园诗”和“山水诗”的奇迹,获得了广泛的尊崇,杜甫想学“陶谢手”,这是对自己的高度要求。至于后一重理由,则含义很深,且颇复杂,需要略作分析。先看杜甫希望以什么方式与陶、谢“同游”?对此他曾写道“浊酒寻陶令,丹砂访葛洪”(《奉寄河南韦尹丈人》,《杜诗详注》卷一,第1册,第69页)、“宽心应是酒,遣兴莫过诗。此意陶潜解,吾生后汝期”(《可惜》,《杜诗详注》卷一○,第2册,第803页),杜甫笔下此类诗句不少。诗与酒,似乎是他与陶、谢特别是陶渊明之间的“同游”桥梁。不过杜甫毕竟不是酒囊饭桶,他是要通过“诗”与“酒”的融通,达到“宽心”“遣兴”之目的,这是精神层面的“同游”。郭知达《九家集注杜诗》卷一八则说“放意于杯酒,故寻陶令。祈心于遐年,故访葛洪”,意思略同。无论“宽心”“遣兴”或“放意”“祈心”,都表明杜甫所说之“游”,绝非停留在诗酒留连,更非游戏、游乐人生,而是一种超脱世俗的生活方式。杜甫在另一处写得更加清楚了:“优游谢康乐,放浪陶彭泽。吾衰未自由,谢尔性有适。”(《石柜阁》,《杜诗详注》卷九,第2册,第717页)这是明确说出他认为陶、谢两位“优游”“放浪”的生活方式,通向了“自由”和“适性”的境界。他同时有憾于自身已届衰老之年,仍然“未自由”,不能进入“性有适”的佳境。所以,杜甫所说的“游”,其目标直接通向“自由”“适性”人生境界,这也就是庄子所演绎的“逍遥游”之“游”。 关于“自由”,杜甫不止一次咏叹过:“徒步觉自由,杖藜复恣意”(《晦日寻崔戢李封》,《杜诗详注》卷四,第1册,第296页)、“此时对雪遥相忆,送客逢春可自由”(《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杜诗详注》卷九,第2册,第781页)等等,说的都是人生优游自在之境。关于“适性”,前人也早有论述,西晋张载曾说“导气养形,遣忧消患,适性顺情”⑧;南朝江淹尝谓“人生当适性为乐”(江淹《自序传》,《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3册,第3178页),杜甫自己也说过:“我生性放诞,难欲逃自然。嗜酒爱风竹,卜居必林泉。”(《寄题江外草堂》,《杜诗详注》卷一二,第3册,第1013页)要之人生就应当顺应自然,此之谓“适性顺情”。这些意思,究其本,皆不出老庄思想体系。庄子说:“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⑨“故尝试论之,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故此数子者,事业不同,名声异号,其于伤性以身为殉,一也。”(《骈拇》,《庄子集释》,第323页)又说:“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马蹄》,《庄子集释》,第336页)“性”是“素朴”的自然状态,而人类行为殉名殉利,或者殉家殉国,皆属“以物易其性”,是“伤性”而不能“适性”。所以杜甫“自由”“适性”之说,是他企慕老庄自然人生哲理的明白表示。 要之,杜甫深深钦慕陶、谢,基本内涵就是他的人生观中,充满着对“自由”“适性”的自然生活的向往。与他对曹植在文学成就领域的敬仰相比较,这里更加具有比照自我人生的针对性,以及求得精神共鸣的意愿。正因为如此,他言及陶、谢的场合,实际上数量更多,更常见,在他笔端,时不时要带出一、二句“陶谢”如何如何来。例如“推荐非承乏,操持必去嫌;他时如按县,不得慢陶潜”(《东津送韦讽摄阆州录事》,《杜诗详注》卷一一,第2册,第925页)这是说陶渊明是他为官摄事的榜样。又如时逢重阳节,他就写“每恨陶彭泽,无钱对菊花;如今九日至,自觉酒须赊”(《复愁十二首》其十,《杜诗详注》卷二○,第4册,第1745页),贫穷时自恨“无钱”饮酒赏菊,又想起陶渊明。又“街头酒价常苦贵,方外酒徒稀醉眠”(《逼侧行赠毕四曜》,《杜诗详注》卷六,第2册,第468页)这里所写“方外酒徒”,也是指陶渊明,陶曾对来访的地方士绅说:“我醉欲眠,卿可去。”⑩ 不过实际情形并不这样简单。首先看陶、谢两位的生活状况,并非如杜甫所形容的那样“自由”“适性”。谢灵运其人,虽出身名门望族,却不幸正值晋宋政权易替过程中,他作为旧贵族势力重要成员,与刘宋朝廷新贵之间,存在根深蒂固的互不信任,他多次卷入权力斗争漩涡中,迭经失败,最终连性命都未能保住,所以“自由”“适性”与他基本不沾边。至于他的山水贵游,尽管轰动当时,流誉后世,也不过是他对政治前景失望下的一种自我放纵而已,表面上“适性”,实际上掩饰着无奈失落心情。陶渊明生活的前期,饱尝了“冻馁固缠已”“志意多所耻”(《饮酒》第十九首)的体验;后期遂决心“归田园居”,实现了“逍遥自闲止”(《止酒》),他是最接近于“自由”“适性”境界的一位文士。但他生活中遭遇的艰辛,他所付出的社会代价和物质损失,也很巨大,以致他自己都说“若不委穷达,素抱深可惜”(《饮酒》第十五首)。他做到了“委穷达”,很不易;但“深可惜”三字,则透露了他放弃“素抱”志尚的深深遗憾。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