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虞炎《鲍照集序》“永嘉令”考 南齐初,虞炎为鲍照集作序,叙其仕历,中有: 孝武初,除海虞令,迁太学博士,兼中书舍人,出为秣陵令,又转永嘉令。(19) 吴丕绩《鲍照年谱》系此于大明二年(458)鲍照五十四岁时:“先生转永嘉令,约在是年。”但他又对此提出怀疑:“先生集有《谢永安令解禁止启》,疑虞序所谓永嘉者,是永安令之误,抑先生又尝为永安令耶?”(20)钱仲联增补集校说《鲍参军集注》在《谢永安令解禁启》一篇下“补注:虞炎《鲍照集序》谓照孝武时为永嘉令,而此文题为永安令,未知虞序所云永嘉者,是永安之误否?抑照又尝为永安令耶?”(21)其说法与吴氏相同。两家都怀疑虞序中永嘉为永安之误,但并未确然断定。丁福林《鲍照年谱》则更明确地认为虞序永嘉令是永安令之误。丁氏根据《晋书·地理志》、《宋书·州郡志》、《南齐书·州郡志》以及《隋书·地理志》等,指出晋宋时期有永嘉郡,无永嘉县。隋灭陈后,才改永宁县为永嘉县。此前根本不存在“永嘉令”这样的官职名称(22)。其考证的结论,似乎颇有说服力的。我们看《宋书·州郡志》,永嘉太守,晋明帝太宁元年,分临海立。其下有“永宁令”、“安固令”、“松阳令”、“乐成令”、“横阳令”五个县令(23)。《南齐书·州郡志》“永嘉郡”下列“永宁、安固、松阳、横阳、乐成”(24),建置没有改变。但是也许有另外可能性的存在,历史上永嘉郡治,是在原来的永宁县治中。反过来,也就是历史上的永宁县治是设在永嘉郡治内。后来的永嘉县治,也都是设在温州府城内。一直到上世纪五十年代才迁到江北岸的上塘。所以,永宁令,也有可能俗称永嘉令。鲍照所作的,可能是永宁县令。 永宁县的设立在永嘉郡之前。温州一带,自汉武帝时东瓯国内迁后,其地空虚。东汉于其地设立东瓯乡,属治在今浙江临海的章安县。后汉顺帝永建四年,始分章安县东瓯乡立永宁县,属临海郡。其后才于晋明帝太宁元年分临海郡立永嘉郡。因此原因,历史上的东瓯乡、永宁县、永嘉郡,都是同一个地方设治的,这个地方相当今天的温州老城区。永嘉郡是在旧永宁县的基础上设立的。郡设立后,永宁县的建置仍然存在。县治当然与郡治是同一个地方。因此之故,所谓永宁令,在习惯上也有可能称为“永嘉令”,因其县治就在永嘉郡城中。事实上,设郡之前的临海郡永宁县,应该就是包括永宁、乐成两县之地,后又在东晋宁康二年(374)从永宁县分出乐成县。而永嘉郡下的“安固令,吴立曰罗阳,孙皓改安阳,晋武帝太康元年更名”。“松阳令,吴立”,“横阳令,晋武帝太康四年,以横屿船屯为始阳,仍复更名”(25)。从这里可以看出,安固、松阳(今浙江丽水地区)、横阳三县,其设立都在永嘉郡之前,它们与永宁县同属旧临海郡。永嘉设郡之后,才将它们与永宁县一起划入永嘉郡内。并非将原来的永宁县扩大为永嘉郡,永宁的建制并没有变化。所以,虞炎序中“永嘉令”,有可能就是“永宁令”。 从鲍照的作品,可以找到一些旁证。尤其是他的《游思赋》,很有可能作于其宦游永嘉郡时。这篇赋主要是描写海景: 云径兮海冲,上潮兮送风,秋水兮驾浦,凉烟兮冒江。(《艺文类聚》作“虹”,《初学记》三作“江”)暮气起兮远岸黑,阳精灭兮天际红,波沄沄(《艺文类聚》作“茫茫”)兮无底,山森森(《艺文类聚》作“嵾嵾”)兮万重。平隰兮互岸,通川兮泻壑。仰尽兮天经,俯穷兮地络。望波际兮昙昙,眺云间兮灼灼。乃江南之断山,信海上之飞鹤。指烟霞而问乡,窥林屿而访泊。抚身事而识苦,念亲爱而知乐。苦与乐其何言,悼人生之长役。舍堂宇之密亲,坐江潭而为客。对蒹葭之遂黄,视零露之方白。鸿晨惊以响湍,泉夜下而鸣石。结中洲之云萝,托绵思于遥夕。瞻荆吴之远山,望邯郸之长陌。塞风驰兮边草飞,胡沙起兮雁扬翮。虽燕越之异心,在禽鸟而同戚。怅收情而抆泪,遣繁悲而自抑。此日中其几时,彼月满而将蚀。生无患于不老,奚引忧以自逼?物因节以卷舒,道与运而升息。贱卖卜以当垆,隐我耕而子织。诚爱秦王之奇勇,不愿绝筋而称力。已矣哉,使豫章生而可知,夫何异乎丛棘。(本集,《艺文类聚》二十七。)(26) 此赋钱仲联《鲍参军集注》“补注”:“按《宋书》,临川王义庆于文帝元嘉十六年为江州刺史,引照为佐吏。此赋当是照赴江州时作。”但是其所写的景物,实在与江州相差很大。鲍照另有《登大雷岸与妹书》所写的正是江州的长江、鄱阳湖与庐山一带的景色,文辞壮丽,与此赋相近,而所写景观与此赋大不相同,尤其是根本没有写到海景。可见认为此赋为江州所作,地理景观,完全不符合。而如果虞炎序“转永嘉令”之记载不误,则此赋作于永嘉郡,其地点、景象,俱是无比的贴切了。东海潮侯,从瓯江口的海面直冲而上,上潮时风随潮生,秋水驾浦而上,江面上冒着渺广的凉烟。到了日暮的时候,远岸沉黑,夕阳之精仍于天际露一点微红。这时下看江波,茫茫无底,江对面的连山,森森万重。这便是谢客《登池上楼》诗中所写的“举目眺岖嵚”,即瓯江岸边的联绵群山。这些都是描写温州城的地貌,很贴切。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望波际兮昙昙,眺云间兮灼灼,乃江南之断山,信海上之飞鹤”。这里所说的“断山”,应该是瓯江北岸的罗浮山。作者写此赋时,其观察海景的地方应该是在郡城对面的现在瓯北一带。也就是谢灵运《登江中孤屿诗》开头“江南倦历览,江北旷周旋”(27)的江北。鲍照的这番形容,与罗浮山的形象可谓密迩无间。这首赋中的“上潮”、“浦”,虽是文献常见之词,但仍是温州方言中的词汇。唐代温州有上浦馆这个驿馆名,见于孟浩然诗中。现在其地仍有“上浦岭头”这样的地名,正是唐代上浦驿所经。 鲍照的游思,正是从海上展开,“游思”二字,正是观海的精髓。从“指烟霞而问乡”开始,作者抒发方外之想,但又深悲人生短暂。“悼人生之长役。舍堂宇之密亲,坐江潭而为客。”江潭为客,也很贴切其在远僻的永嘉郡内为官的情形。 鲍照另有五言《日落望江赠荀丞》一诗,所写景物及抒发的情感,与《游思赋》有接近的地方: 旅人乏愉乐,薄暮忧思深。日落岭云归,延颈望江阴。乱流灇大壑,长雾币高林。林际无穷极,云边不可寻。惟见独飞鸟,千里一扬音。推其感物情,则知游子心。君居帝京内,高会日挥金。岂念慕群客,咨嗟亦景沉。(28) 这首诗中的用词,与谢灵运永嘉郡内所作诗多有相同之处。如谢灵运《登上戍石鼓山》: 旅人心长久,忧忧自相接。故乡路遥远,川陆不可涉。汩汩莫与娱,发春托登蹑。欢愿既无并,戚虑庶有协。极目睐左阔,回顾眺右狭。日暮涧增波,云生岭愈叠。白芷竞新苕,绿苹齐初叶。摘芳芳靡谖,愉乐乐不燮。佳期缅无像,骋望谁云惬。(29) 两诗对照,其共同处在于都是写旅人之忧,离群独处之感。其中“旅人乏愉乐”似出谢诗“旅人心长久”,“日落岭云归”与谢诗“日暮涧增波,云生岭愈叠”也颇接近。又谢灵运《登江中孤屿诗》“乱流趋孤屿(“孤屿”一作“正绝”)”(30),《行田登海口盘屿山诗》“羁苦孰云慰,观海藉潮风。莫辨洪波极,谁知大壑东”(31),称大海为大壑,鲍照“乱流灇大壑”一句,正是将谢客“乱流趋孤屿”和“谁知大壑东”这两句中词语撷取,重新组合。可见此处所写,正是由江入海的景色,与瓯江十分贴合。鲍照以在永嘉郡内宦游,自然更多地回想谢客的诗句,所以在词语甚至情景上,都受谢诗的影响。当然,谢诗更注重实写,密迩景物;鲍诗则重于抒发,语多超逸。然写景之孤心独诣,如印印泥之功,鲍逊于谢。这正是鲍之变谢之处,看出元嘉山水诗向永明山水演变的一些迹象。 由此可见,鲍照曾经在永嘉为官,是很有可能的。当然,要真正考定这个史实,还需要更有力的直接证据。 晋宋时期是历史上温州文化发展迅速的时代,郡、县行政设置的建立,引得大批的士庶两方面的文人学士来到此地。而“郡有名山水”,尤其是临江带海的特殊的自然景观,对当时正在兴起的山水文学创作者来说,也是具有吸引力的。元嘉三大家在中国诗歌史上具有十分重要的位置。如果能够考定他们确定都曾来永嘉宦游,那对温州文化史来说,是一个十分有意义的事情。本文的考证主要归结为三个问题:一是谢灵运任永嘉太守前与郡内名山水可能就存在着某种或曾游历或久已欣慕的前缘。二是根据地方留存遗迹及对本传的深细解读论定颜延之已来永嘉赴任。三是虞炎《鲍照集序》“永嘉令”并非“永安令”之误,永嘉令即永宁令。希望引起有关专家的关注,对上述问题继续进行研究。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