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标点符号对语意节奏和语音节奏的影响 诗歌的语意节奏潜隐在思维活动和心理活动中,诗歌逻辑层次的清晰度决定了语意节奏的顺畅和拗逆、晦涩和明朗,而逻辑层次大多依靠语法来作指引和还原,作诗者凭此达情表意,读诗者借此晓意知情。标点符号是语法手段的有机组成部分,用来表示停顿、标明语气、划分意义层次,指示气息停延,在语意节奏的形成过程中具有重要作用。因为现代标点符号是一个严密的系统,各种符号在逻辑层次上有比较明确的规定,采用现代标点符号,即表示认同该体系所表示的逻辑关系。就以普通的句号为例,我们先从一个释诗的例子来看标点符号对于诗歌语意节奏的影响。 像候鸟衔来了异方的种子, 三桅船载来了一枝尺八, 从夕阳里,从海西头。 长安丸载来的海西客 夜半听楼下醉汉的尺八, 想一个孤馆寄居的番客 听了雁声,动了乡愁, 得了慰藉于邻家的尺八, 次朝在长安市的繁华里 独访取一枝凄凉的竹管…… (为什么霓虹灯的万花间 还飘着一缕凄凉的古香?) 归去也,归去也,归去也—— 像候鸟衔来了异方的种子, 三桅船载来了一枝尺八, 尺八乃成了三岛的花草。 (为什么霓虹灯的万花间 还飘着一缕凄凉的古香?) 归去也,归去也,归去也—— 海西人想带回失去的悲哀吗? ——卞之琳《尺八》 卞之琳的名篇《尺八》中,第九行“次朝在长安市的繁华里”,原发表期刊和作者自编的《雕虫纪历》中都没有标点符号,与第十行诗“独访取一枝凄凉的竹管”构成一句话。而赵毅衡、张文江却将第九行后边加了句号,与第十行分开,得出的结论是“海西客”第二天到东京市上想买支尺八留作纪念。⑦但孙玉石认为,这样误加的句号导致了“把在长安市上访取‘凄凉的竹管’的‘孤馆寄居的番客’误植为在东京市上买支尺八的‘海西客’,把想象中的唐代的日本人误解为现实中旅日的诗人自己了。说明主体复杂性却弄错了诗中的主体内涵,不应有的断句背离了作者时空交错的用意和感慨祖国衰微的深层表现方法”。⑧ 这可真是一个句号引起的争议。只要我们分析标点对语意节奏的影响,就知道争议产生的缘由了。读者靠对意群的划分来把握文本意义,而标点符号是划分意群的显性标示,这个意群往往是一个较大的语意节奏单位,影响读者的思维活动。在标点符号系统中,各类符号都显示一定的逻辑关系,自然划分出语意节奏层次。在原诗中,从“长安丸载来的海西客”到“独访取一枝凄凉的竹管……”可归为一个大的意群,主要讲一个旅日的“海西客”听了“尺八”故而想起一个“番客”在长安的情景。这其中,可顺次划为两个小意群,一个是“海西客”的听和想,另一个是接下来的想象中的具体情境,即“番客”的所作所为。那么,“番客”在长安市上“独访取一枝凄凉的竹管”就恰切自然。而赵毅衡、张文江将“次朝在长安市的繁华里”与“独访取一枝凄凉的竹管……”之间用句号隔开,这样,“独访取一枝凄凉的竹管”的主语只能是海西客了,臆想“海西客”是想在东京市上买“尺八”——这显然有点“乱”。卞之琳的诗多做主客体互换,融入一种世界“相对”的观念,但这并不意味着主客体是混乱的,在行文中,卞之琳十分注意逻辑的清晰度和语意节奏的流畅性,意境虽幻但不乱。再结合上文中卞之琳对于古苍梧诗歌的标点分析,可以看出卞之琳十分看重标点之于语意节奏切分的重要性。因此,孙玉石的解读更契合卞之琳原意,也更符合这首诗的意境。 语音节奏也是诗歌节奏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传统诗歌分外注重语音节奏,可以说诗歌的声学表现构成了诗歌形式审美的主要指标。但是传统诗歌的语音节奏受平仄和押韵规则的制约(平仄和押韵的严格复现构成了近体诗谨严的声韵节奏),因此,传统诗歌的语音节奏重声调而轻语调,在走向律化的过程中,语音节奏高度划一,近体诗自不必说,即便是节奏类型更多样的词,虽语句长短不一,但同词牌的词作在语音节奏上还是比较统一的,因此传统诗歌的语音节奏模式化、固态化,这导致传统诗歌不以描摹对象“原声”见长,当然也不以此为审美追求。对于一些描摹声响的诗歌名篇来说,如白居易的《琵琶行》、韩愈的《听颖师弹琴》,其遣词用字之妙在于音色、音质、发音方法与描写对象的契合且符合声韵规则,至于“原声”的停延时值则无法表达,对于人物话语的描写更是其短板。由于声韵规则的制约,传统诗歌中人物话语多为转述,即便是自述体也跟自然语言有很大的距离。在“五四”时代,中国现代诗歌在发生期的审美导向是“自然”和“自由”⑨,在方法上追求写实,在诗歌语音上要求切近自然语言,在新的审美追求下,标点符号得以大展身手。 可以这么说,因为有了标点符号,言与文的距离被尽可能缩小了,极大地满足了“五四”时期写实(既包括外部环境写实,也包括内部心理写实)的要求。关于外部环境写实,胡适举傅斯年《深秋永定门晚景》中的一段: ……那树边,地边,天边, 如云,如水,如烟, 望不断,——一线。 忽地里扑剌剌一响。 一个野鸭飞去水塘, 仿佛象大车声浪,漫漫的工——东——当。 又有种说不出的声息,若续若不响。 这一段的第六行,若不用有标点符号的新体,绝做不到这种完全写实的地步。⑩ 使用破折号来表示声音的延续,这是一个于今看来十分简单和自然的事情,但在当时,却能引起新诗草创者的惊异和感叹,足以看出标点符号在语音节奏方面带来的新变。关于内部心理写实,胡适也曾举一个例子,“中国京调戏里常有两个人问答。一个问道,‘当真?’一个答道,‘当真。’又问道,‘果然?’又答道,‘果然。’这四句写出来若不用疑问号,便没有分别了。”(11)这对于新诗来说同样适用,标点符号使得新诗在模拟声口方面,要比古典诗歌更为逼真、细腻。古典诗歌和现代诗歌中都有可能涉及人物言语,不同人物的言语有不同的节奏特点,对于古典诗歌而言,很难表现不同人的声口,而只好由诗人转述,被整体诗歌节奏所同化。如: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 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 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 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 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 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 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 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 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 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 ——杜甫《石壕吏》 这段老妇人的言语虽用了现代标点加注,并且还在“死者长已矣”后加了感叹号,但依然不能刻画出老妇人当时的语气和情态,因为这属于事后解释加注,而非原著创作行为,而且原有的固化节奏使得老妇人的言语风格向叙述者靠近,毫无个性特点,古典诗歌的节奏特点无法兼容复杂的标点符号系统。新诗在这方面优势明显,新诗因为能与新式标点符号系统兼容共生,能够更自由地描摹人物话语和情态。如:假使我们不去打仗,/敌人用刺刀/杀死了我们,/还要用手指着我们骨头说:/“看,/这是奴隶!”(田间《假使我们不去打仗》)敌人的话语以直接引语的方式出现在诗行中,从转述到引述,显然二者的语音节奏(语气轻重和停延时值)是不同的,而标点符号有效区分了这两者。 对语音节奏来说,停延是其中重要的因素,自然话语中,语流有不同的停延。不同标点符号,既表示一定的逻辑关系(如冒号、引号、分号等)和情感语气(如感叹号、问号等),也表示一定的停延时值,句末标点(省略号、破折号、句号、问号)的停顿时值要大于句中标点(在句子内部,分号>逗号>顿号)。如: “女郎,单身的女郎, 你为什么留恋 这黄昏的海边?—— 女郎,回家吧,女郎!” “阿不;回家我不回。 我爱这晚风吹!”—— 在沙滩上,在暮霭里, 有一个散发的女郎—— 徘徊,徘徊。 ——徐志摩《海韵》 逗号、分号、句号、问号、破折号的运用,标示出不同的停顿和延时,同时逻辑层次是清晰的,不同人物有不同的语音节奏,长短间杂,轻重相间,虽缺少古典诗歌语音节奏的整齐划一之美,但增添了现代诗歌语音节奏的多样生动之美。随手翻阅现代诗歌选集,少有不引用人物对话的。试想,没有标点的辅助,通篇就是诗人的独角戏,节奏上难免单调一律。因此,借助标点而成的对话式语体节奏成为现代诗歌的特色之一。 作为书面形态的语言,尽管有了标点符号的大力相助,也不能完全模拟出口语的实况,当然也无必要如此,毕竟诗歌语言跟日常语言还是有很大的不同,完全按照日常语音节奏来作诗读诗,其结果是对诗歌语音节奏感的弱化,是对诗歌形式本体的离散,因此,标点符号只是丰富了诗歌语音节奏的表现手段,而并非以模拟自然语音为旨归。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