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封禅者的主观愿望言,这些乐章声诗是献给“昊天上帝”、“皇地祇”、“太祖太宗”的,直接的“消费”者自然也应当是上天与祖先。可是,上天也好,祖先也罢,当他们成为被敬奉者时,只能“活”在人们的心中。而当这些“产品”以“奏唱”的方式传播出来时,真正的“消费”者则是参加封禅仪式的皇帝、臣僚、司仪、乐工以及广大的“兖州父老”乃至九州人民。这一“消费”的意义大概正是礼乐文学所具有的特殊价值。 封禅大典结束,《宋史·礼志》记:“(大中祥符元年十月二十四日)癸丑,有司设仗卫、宫悬于坛下,帝服衮冕,御封禅坛上之寿昌殿受朝贺,大赦天下,文武递进官勋,减免赋税、工役各有差,改乾封县曰奉符县,宴百官卿监以上于穆清殿、泰山父老于殿门。”[3](P2533)封禅礼成,宋真宗颁布《登封泰山赦天下制》: 门下:式观邃古,眇觌前王;功成治定之余,时和岁丰之际;三灵孚祐,万寓宅心,则有登封降禅之文,建显垂鸿之礼。无怀而下,间封祀于崇峦;开元以来,旷讲求于徽典;时更五代,运应千年。当圣祖之开基,肇平郊垒;暨神宗之继统,益固邦基。升乔岳以未遑,谓冲人之克构,肆予纂绍,每务精勤,期经画于永图,庶奉成于先志,顾惟寡德,素昧王猷。遵奕世之贻谋,承庆灵之及远。属以五兵销偃,四海澄清,良民洽归厚之风,嘉谷茂重华之岁,荷鸿符之昭锡,示天历以无疆,允叶昌期。寔繁灵眷,威蕤绝瑞,觉悟舆情。是用承列圣之垂休,徇众臣之勤请。聿崇大报,躬造神区。文物声名,具陈于法驾;豆笾圭币,悉奉于彝章。紫坛申严配之仪,玉检视封崇之制。谅三神之降鉴,伊百福之潜臻。辑瑞班朝,率从肆觐,省方问俗,用慰来苏。遵王度以无愆,展国容而有耀。既被纷纶之景贶,宜覃涣汗之洪恩。冀与群生,共膺纯嘏。可大赦天下,云云于戏。升中展采,旷古之盛仪;尊祖配天,哲王之鸿范。既周旋而集事,谅中外以咸欢。载省眇躬,获成大礼。猥当殊庆,愈励深衷。思广听于嘉谋,贵同裨于阙政。更赖朝廷勋旧,藩辅亲贤,逮诸文武之臣,共立忠勤之效,式扶昌运,永保丕休。[10](P397) 这篇制之外,仪式之后的“生产”,据《全宋文》辑录,尚有颂3篇、铭2篇、序1篇。 颂者,赞扬、祝愿也。而“铭”,正如《文心雕龙·铭箴》所云:“铭者,名也,观器必也正名,审用贵乎盛德。”[6](P193)“铭”是镌刻在器物上用于诫勉或赞颂的文体,宋真宗封禅,同样刻石颂功,发挥了“铭”的功能。宋真宗《登泰山谢天书述二圣功德铭》④: 朕闻一区域而恢德教,安品物而致昇平,此邦家之大业也;考茂典而荐至诚,登乔岳而答纯锡,此王者之昭事也。结绳以往,茫茫而莫知;……勒铭山阿,用垂永世。铭曰: 节彼岱岳,岿然东方,庶物伊始,玄感其章。自昔受命,反始穹苍,燔柴于此,七十六王。顾惟寡薄,恭嗣洪猷,乾乾慄慄,虽休勿休。元符昭锡,余庆遐流,群情所迫,盛则爰修。前王丕显,是曰告成,伊予冲眇,无德而名。永怀眷佑,祗答景灵,聿崇严祀,用达精诚。殊祥叠委,宇县奔驰,礼无违者,神实格思。藏封石累,刻字山嵋,蒸民永泰,繁祉常垂。[11](PP.205-207) 登泰山封禅是“一区域而恢德教,安品物而致升平”的国家大业,值得“勒铭山阿,用垂永世”。强化道德教化,致力天下太平,是举行封禅的最终目标。所以治国者必须考证典章、法则,表白至诚心愿,登泰山祭祀,贡献丰厚祭品。这篇“铭”与晏殊《东封圣制颂序》提到的“赞”:《九天司命》、《青帝广生》、《天齐王》、《灵源》、《昭烈》、《武成》、《文宪王》,均“刻于金石,以为表经”。这些“赞”作“仙毫炳蔚,鸿笔辉润,风云动色,造化为工”,有广泛而深远的大众传播意义,可谓千古流芳。这一意义,晏殊《东封圣制颂序》中表现得十分清晰: 皇帝御极之十二载,受灵贶,对休命。龙鸾丽藻,封勒于宝文;黼黻作绘,彰施于翠琰。日中丽乎王字,天下布乎尧言,真圣明之述作也。有司稽铭岳之典,讲勒成之旧,寅威宝命,丕显祖烈,于是有《登泰山谢天书述二圣功德》之铭。神灵之府,肇建福庭,发生之宇,增閟严祀,于是有《九天司命》、《青帝广生》之赞。鲁瞻为群岳之长,禹迹播千里之润,加隆徽号,彰明视秩,于是有《天齐王》、《灵源》之赞。旌霸王之辅,畴制作之功,于是有《昭烈》、《武成》、《文宪王》之赞。怀柔百神,登秩群望,于是有《玉女泉石像》之记。几深极乎《系》、《象》,训诰示乎轨范。垂之日月,以宣景耀;刻于金石,以为表经。矧复仙毫炳蔚,鸿笔辉润,风云动色,造化为工。温珉华玉,镂若飞之翰;石壁金记,垂不朽之制。所谓躬列辟之能事矣。古者縢书秘语,纪号专美,而陛下顺命昭孝;古者金縢玉策,迎年探寿,而陛下祈福庇民。彼西弇纪名,之罘刻颂,风声逖听,不其恧欤![12](第19册,P223) 《登封泰山赦天下制》一颁布,随之颂声“喧嗔”。今可考明作时作者的如王钦若《禅社首坛颂》、王旦《大宋封祀坛颂》、陈尧叟《大宋封禅朝觐坛颂》,无不强调“于穆我宋,受天明命。烈祖造邦,神宗继圣”[12](第9册,PP.165-166)、“增高益厚,王者上仪。制礼作乐,莫大于斯”[12](第8册,P261)的文化意蕴。“天地之文,著明含章,炳焕于庶物;礼乐之用,象功崇德,昭格于至神。”[12](第8册,P255)“登封降禅,告成功兮。报本反始,为民祈福。”[12](第9册,P345)“铭”与“颂”的“消费”过程又会产生哪些影响呢?首先,在文学“消费”过程中,作为文学“消费”主体的广大百姓会不断增强对礼乐文化的认同感。中华民族文化传统渗透着礼乐文化的基因,自周公制礼作乐,将礼与乐的关系以国家制度规范化,开创了后世礼乐文化路径。儒家主张通过礼乐来对人实行温和的教化,使之安居乐业,从而使国家获得长治久安,这一治国理念在古代社会也被历代统治者所坚持并不断发展。“乐”之所以能成为教化的工具,就是因为其形式喜闻乐见,而且具有较强的艺术感染力。其次,文学“消费”的进行也在客观上进一步密切了礼仪与文学之间的关系。封禅之文学“生产”与“消费”过程的持续性,以及所产生的“正能量”,成为后世追忆和效法的榜样。晁端礼(1046—1113)出生在真宗封禅四十年之后,但他所填的《鹧鸪天》和《沁园春》(《寿星明》)词,俨然有身临其境之感和无比自豪之叹: 鹧鸪天 万国梯航贺太平,天人协赞甚分明。两阶羽舞三苗格,九鼎神金一铸成。 仙鹤唳,玉芝生,包茅三脊已充庭。翠华脉脉东封事,日观云深万仞青。[13](第1册,P438) 寿星明 露湿晴花,散红香清影,建章宫殿。玉宇风来,银河云敛,天外老人星现。向晓千官入,称庆山呼鳌抃。凤髓香飘,龙墀翡翠,帘栊高卷。 朝罢仗卫再整,肃鸣鞘,又向瑶池高宴。海宇承平,君臣相悦,乐奏徵招初遍。治极将何报,检玉泥金封禅。见说山中居民,待看雕辇。[13](第1册,P438) 这两首词均对封禅有所表现,词中既出现了“仙鹤”、“玉芝”、“包茅”、“三脊”等与封禅相关之物,又出现了“检玉泥金封禅”之事。《鹧鸪天》是晁端礼创作的歌咏太平盛世的一组词,这组词前有小序:“晏叔原近作《鹧鸪天》曲,歌咏太平,辄拟为十篇。野人久去辇毂,不得目睹盛事,姑诵所闻万一而已。”[13](第1册,P437)《寿星明》是祝寿词,词中也将“检玉泥金封禅”之事作为“治极而报”的标志。《宋史·乐志》录有《章惠皇太后神主赴西京导引一首》:“祥符盛际,二鄙正休兵。瑞应满寰瀛。东封西祀鸣銮辂,从幸见升平。仙游一去上三清。庙食享隆名。寝园松柏秋风起,箫吹想平生。”[3](P3313)章惠皇太后是真宗的妃子,也是仁宗之生母,宋真宗东封西祀,杨妃皆随从。挽歌中仍以封禅盛况作为对章惠皇太后的最高纪念。由此可见,封禅作为仪式,只是一个场景的再现,但它的举行以及“生产”与“消费”的过程却深入人心,传播广远,起到的正是树立“风范”的作用。 就以上封禅前、封禅中、封禅后之“生产”考察,“生产者”均为朝廷要官,而引人注目的是,封禅礼成,这些“生产者”均有不同程度的擢升,比如钱惟演,“(大中祥符元年正月)太仆少卿、直秘阁钱惟演献《祥符颂》,上嘉之。甲申,擢司封郎中、知制诰。”[14](P1523)晁迥,“举进士,为大理评事,历知岳州录事参军,改将作监丞,稍迁殿中丞。……封泰山,祀汾阴,同太常详定仪注,累迁尚书工部侍郎。”[3](PP.10085-10086)李宗谔,“素晓音律,遂加审定,奏斥谬滥者五十人。……大中祥符初,从封泰山,改工部郎中。”[3](PP.9141-9142)钱易,“景德中,举贤良方正科,策入等,除秘书丞、通判信州。东封泰山,献《殊祥录》,改太常博士、直集贤院。”[3](P10344)王钦若,“封禅礼成,迁礼部尚书,命作《社首颂》,迁户部尚书。”[3](P9561)王旦,“大中祥符初,为天书仪仗使,从封泰山,为大礼使,进中书侍郎兼刑部尚书。受诏撰《封祀坛颂》,加兵部尚书。”[3](P9545)这些“生产者”,均为股肱之臣,肩负制礼作乐而成就国家文化建设之重任,遇此两百多年未举行的国家大典,争相创作,形成“批量生产”,“景象”实在壮观。因此,从封禅文学的“生产”过程来看,生产者的“生产”是将礼乐文化特质投射到作品的过程,消费者的“消费”是将礼乐文化汲取和体认的过程,正是在这些祭祀大典的引导下,正是在这些祭祀大典的观赏中,礼乐文化之移风易俗的作用悄然产生,浸润人心,滋养人身。与此同时,也影响和左右着文化的发展与文学的演进。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