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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推进鲁迅研究(5)

http://www.newdu.com 2017-10-17 《北方论丛》2015年第201 杨义 参加讨论

    四、重造文化方式
    既然对传统文化复杂构成和漫长流程,可以进行深度的辩证分析,那么,经不起分析的那些朽腐部分,就应该舍弃,从而重造新的现代性的文化方式。鲁迅是从生存竞争的意义上提出问题的,在他的时代,国粹保古之风甚盛,因而他提醒:“不能革新的人种,也不能保古的。”革新才能给古老的文化注入化腐朽为神奇的生命活力,不然,“老大的国民尽钻在僵硬的传统里,不肯变革,衰朽到毫无精力了”。这倒符合有些外人的心意,他们“很希望中国永是一个大古董以供他们的赏鉴”。他对外国人的“中国观”也是采取分析的态度,从不放弃自己作为一个思维主体的本位立场。他看到,在现代世界,强敌环伺的时际,“无论如何,不革新,是生存也为难的,而况保古”?因而鲁迅的态度相当峻急,说得非常斩钉截铁:“我们目下的当务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苟有阻碍这前途者,无论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坟’‘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图,金人玉佛,祖传丸散,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20](pp.34-35)鲁迅批判的维度跨越远古和当今,覆盖神圣和凡俗,但多是玄虚不实者,欺名盗世者,使人心智悖谬、昏沉、迷乱者。值得注意的是,鲁迅在这个单子上,虽然提到这么一大串故弄玄虚、或乌烟瘴气的古物,并没有提到“四书五经”、史学诸子佛典之类。他把经史子佛悬置处理,是否意味着他在批判保古思潮的时候,也暗含着历史理性的分析态度?实际上,鲁迅在民族危机沉重、文化禁忌繁多的时际,革新批判的态度是极其严峻的,不严峻不足以动人心,不严峻不足以推动已经生锈了的历史车轮。但是对古代圣贤思想、典章文物的价值优劣,鲁迅是心中有数的。不像某些对传统文化毫无根基者,一看到鲁迅的激烈言辞就起哄,就对古人古物乱打闷棍,似乎这才符合鲁迅精神,其实是冤枉了鲁迅精神。
    我们应该深入一层理解鲁迅的内心,以及他在当时思潮中的独立精神和恨爱兼杂的态度。只有深刻地理解,才能谈论孔子与鲁迅这个现代中国文化的重大命题。兹事体大,应该严肃对待。应该说,鲁迅作为五四人物,对孔子本人不甚敬畏,而是采取理性分析态度,对其某些说法有所嘲讽,尤其是对于后世对孔子的利用和涂饰,做出不留情面的抨击。但在反传统的思潮中,他对于孔子和孔子学说并非信口开河,还是留有意味深长的分寸感。这有鲁迅批评传统的一系列文字为证,只有读书不细心的人,才会按照自己比鲁迅更过激的想法随意发挥。随意发挥,随的不是鲁迅之意,而是研究者追逐当代思潮而自以为是的“意”。对此是有正本清源之必要的。
    比如,鲁迅在1935年写了一篇《现代中国的孔夫子》,是对孔子进行专门议论的文字,不可不读,也不可粗读。一经细读就会发现,他写的主要是“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的遭遇和命运,而很难说是写历史上的孔夫子本人。鲁迅以自己的童年经验作证:“我出世的时候是清朝的末年,孔夫子已经有了‘大成至圣文宣王’这一个阔得可怕的头衔,不消说,正是圣道支配了全国的时代。政府对于读书的人们,使读一定的书,即四书和五经;使遵守一定的注释;使写一定的文章,即所谓‘八股文’;并且使发一定的议论。然而这些千篇一律的儒者们,倘是四方的大地,那是很知道的,但一到圆形的地球,却什么也不知道,于是和四书上并无记载的法兰西和英吉利打仗而失败了。”统治者以2000年前的圣人的是非为是非、知识为知识的标准,就会使人失去了汲取当代人类的思想文化成果的能力,导致民族发展的停滞。鲁迅反对的就是这么一种专制的、封闭的思想文化框架。这种贴着“圣人标签”的沉滞的思想文化框架,不经推倒重造,是会窒息与时俱进的创新思维的。
    鲁迅从这里发现了一种“圣人工具目的论”,他指出:“总而言之,孔夫子之在中国,是权势者们捧起来的,是那些权势者或想做权势者们的圣人,和一般的民众并无什么关系。然而对于圣庙,那些权势者也不过一时的热心。因为尊孔的时候已经怀着别样的目的,所以目的一达,这器具就无用,如果不达呢,那可更加无用了。在三四十年以前,凡有企图获得权势的人,就是希望做官的人,都是读‘四书’和‘五经’,做‘八股’,别一些人就将这些书籍和文章,统名之为‘敲门砖’。这就是说,文官考试一及第,这些东西也就同时被忘却,恰如敲门时所用的砖头一样,门一开,这砖头也就被抛掉了。孔子这人,其实是自从死了以后,也总是当着‘敲门砖’的差使的。”[21](pp.80-83)这里讲的是孔子死后的文化制度,而非孔子本人。考究“敲门砖”话头的来历,王夫之《夕堂永日绪论》外编云:“经义本儒者分内事,而一行作吏,则置之如隔年历,间有作者,只为子弟作嫁衣裳。陈启新诮为‘敲门砖子’,非诬也。”清人钱曾《读书敏求记》卷一又云:“元以经义取士,此盖拟之而作者,中或有学究语,然其特见深解,绝非近儒制义所可几及。昔先君尝云:‘挟制义以取科名,譬之敲门砖,应门则砖弃。’诚哉是言也。胥天下之聪明才智,合古今之学术文章,蒙锢沦丧于时艺中,滔滔不返,先圣者能无惧乎!”蒲松龄《聊斋志异》中的《于去恶》一篇,却借阴间鬼物,嘲讽人世士风,说是:“得志诸公,目不睹坟、典,不过少年持‘敲门砖’,猎取功名,门既开,则弃去。再司簿书十数年,即文学士,胸中尚有字耶?”王夫之、钱曾、蒲松龄都嘲讽“挟制义以取科名”的科举“敲门砖”现象,又怎么能够指证他们嘲讽“敲门砖”就是反对孔子?
    在鲁迅著此文之前的1921年10月,《吴虞文录》经胡适牵线由上海东亚出版社出版。胡适在《吴虞文录·序》中写道:“吴先生和我的朋友陈独秀是近年来攻击孔教最有力的两位健将,他们两人,一个在上海,一个在成都,相隔那么远,但精神上很有相同之点”;“我给各位中国少年介绍这位‘四川省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吴又陵先生!”[22](pp.2-4)这是五四以来的思潮,“攻击孔教”,是攻击以孔学为“国教”,打倒的是历代当权者和圣人之徒建起来的以孔子为神主的老店面。至于被奉为神主的这位孔子,当时的评价存在正反高下的诸多不同。民国以后,孔学衰落,但在军阀政府和复古文人的操弄中,出现过“以孔教为国教”的声浪,实际上专制、复古的逆流把孔子当成了工具,这在鲁迅看来,是对孔子的“带累”,使人们无法平心静气地评议一个历史人物。五四前驱者在反对专制、复古时,不能不缴获他们的工具。正如鲁迅所形容:“即使是孔夫子,缺点总也有的,在平时谁也不理会,因为圣人也是人,本是可以原谅的。然而如果圣人之徒出来胡说一通,以为圣人是这样,是那样,所以你也非这样不可的话,人们可就禁不住要笑起来了。”[21](p.84)显然,鲁迅是把圣人也有可以原谅的缺点,以及圣人之徒胡乱解释圣人,是区分对待的,研究者不可把鲁迅“禁不住要笑起来”理解歪了。
    1992年,我在曲阜召开的“鲁迅学术研讨会”上,提出了“鲁迅与孔子沟通说”,其中认为:“鲁迅思想自然不能等同于古越文化,它是20世纪前期中国人面对世界以后,对自己文化建设,尤其是自己文化传统弊端进行空前深刻的反思的结晶。因而它带有明显的现代性,这一点非孔学所能比拟。当民族积弱,需要发愤图强之时,越文化和鲁迅精神是一服极好的刺激剂;但当民族需要稳定和凝聚之时,孔学的优秀成分也是不应废弃的黏合剂。儒者,柔也;而越文化与鲁迅,则属于刚。在稳定、开明的文化环境中,二者未尝不可以刚柔相济、文野互补、古今互惠。中华民族的现代文化建设应该超越狭隘的时间空间界限,广摄历代之精粹,博取各地域文化智慧之长,建构立足本土、又充分开放的壮丽辉煌的文明和文化形态。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我认为,鲁迅和孔子之间,并非不能融合和沟通。”有些鲁迅专家感到意外,觉得这种“沟通”可能吗?其实从上述鲁迅对孔子、对孔教、对“敲门砖”、对圣人之徒的涂饰,采取悬置、嘲讽、抨击和留有余地的分析态度,可知他的绝对的对立面,并不是孔子本人。当一个国家闭关锁国、积弱挨打、拯救犹恐不及的时代,沟通很难获得共识,这不足为怪。但中华民族有5000年文明史,有960万平方公里的幅员,有总人口十三亿多的56个民族,在它创建现代大国文化的时候,有足够的精神空间,有足够的气量,既容纳鲁迅,又容纳孔子,不仅如此,还应容纳老庄、孟荀、墨韩,容纳中国思想文化及人类思想文化的精华。精华之为物,乃是人类文明的共同财富。海纳百川,岂能要求一百条大小川流都是一样的流向、一样的流速、一样的激流飞溅,没有宁静如镜的深潭?
    中医是传统经验文化的大宗,鲁迅对中医的态度,也是长期纠缠不已的问题。中医悬壶济世,人命关天,深刻地联系着中国人的日常生活,数千年来曾对中国人的生命和健康,做出功不可没的支撑。问题在于鲁迅不是从书本和传闻中,对中医作普泛的理解,而是作为家庭长子,在走向成年的岁月,揪心裂肺,目睹家庭支柱倾倒,在精神煎熬和震撼中接触乡土中医的。鲁迅13-16岁时,为父亲求医治病,以家道衰落、父亲沉痾不起为代价,与乡镇医生打了3年交道。这一点甚至影响了他的青春选择,他留学日本学医,存心于“救治像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朝花夕拾·父亲的病》记述鲁迅和乡土名医周旋经年,诊金昂贵且不论,“药引”就相当难得,起码是芦根,须到河边去掘;一到经霜3年的甘蔗,便至少也得搜寻两三天。却使得父亲的水肿逐日利害,将要不能起床。鲁迅对其“医者,意也”的理论极尽嘲讽之能事,他看到病人病入膏肓,就便极其诚恳地说:“我所有的学问,都用尽了。这里还有一位陈莲河先生,本领比我高。我荐他来看一看,我可以写一封信。可是,病是不要紧的,不过经他的手,可以格外好得快。”一到危急时候,便荐生手自代,使自己完全脱了干系。
    此后打交道的名医是陈莲河,他的药方上,总兼有一种特别的丸散和一种奇特的药引。芦根和经霜3年的甘蔗,从来没有用过。最平常的是“蟋蟀一对”,旁注小字道:“要原配,即本在一窠中者。”似乎昆虫也要贞节,续弦或再醮,连做药资格也丧失了。又有“败鼓皮丸”用打破的旧鼓皮做成;水肿一名鼓胀,一用打破的鼓皮自然就可以克伏他。清朝的刚毅因为憎恨“洋鬼子”,预备打他们,练了些兵称作“虎神营”,取虎能食羊、神能伏鬼的意思,也就是这道理。事后回忆,鲁迅难免对这类“名医”的行医的做派和方剂毫不客气,嘲讽其实质在于巫医不分,故弄玄虚,作践人命以索取钱财。这位陈莲河就是何廉臣(1860-1929年)医生,将其名字,按谐音方式颠倒为“陈莲河”,如此可得晚期谴责小说以文字学游戏隐喻现实人物名字的妙处,避免了一些节外生枝的名誉权纠纷。此翁曾任绍兴医学会长,清季创办《绍兴医学报》,著有《总纂全国名医验案类编》等书,校订刊刻古医书110种,名曰《绍兴医药丛书》,在保存中医血脉上竭尽心力。但不能以其终生成绩,掩饰日常行医上的敛财、敷衍、故弄玄虚的劣迹。少年鲁迅与之打了两年交道,从家庭变故的刻骨铭心之痛中,对之愤、讽有加。两年的时间不算短,你的名医架子不能给人信赖感,反而一依赖,连架子也坍塌了。因而鲁迅只好感慨:“S城那时不但没有西医,并且谁也还没有想到天下有所谓西医,因此无论什么,都只能由轩辕岐伯的嫡派门徒包办。轩辕时候是巫医不分的,所以直到现在,他的门徒就还见鬼,而且觉得‘舌乃心之灵苗’。这就是中国人的‘命’,连名医也无从医治的。”最后这句“这就是中国人的‘命’,连名医也无从医治的”,是振聋发聩的,它生发出对中国人“宿命”的沉重的思考。
    鲁迅在《呐喊·自序》中回顾自己的精神历程,对此还耿耿于怀:“我还记得先前的医生的议论和方药,和现在所知道的比较起来,便渐渐的悟得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的或无意的骗子,同时又很起了对于被骗的病人和他的家族的同情。”这种“骗子说”,曾在后世议论纷纷,甚至义愤填膺,但人们从未从中反思,其时流行于乡镇的中医理论和论证方式,是否需要做出根本性的改革或改进?这种理论和论证方式,如何面对现代科学知识的挑战?若有深刻的反思意识,就可以省悟到,鲁迅的心理行为超前地蕴含着一个重大的命题,即“中医现代化”的命题。名医陈莲河心中并无这个命题的踪影,依然在说:“我有一种丹,点在舌上,我想一定可以见效。因为舌乃心之灵苗……价钱也并不贵,只要两块钱一盒……”最后就是推卸责任了:“我这样用药还会不大见效,我想,可以请人看一看,可有什么冤愆……医能医病,不能医命,对不对?自然,这也许是前世的事。”[23](pp.49-52)不能要求一个名医包治百病,医术也有对沉痾痼疾束手无策之时,鲁迅出于自己的经历,对西医也不是没有怀疑与嘲讽:“大约实在是日子太久,病象太险了的缘故罢,几个朋友暗自协商定局,请了美国的D医师来诊察了。他是在上海的唯一的欧洲的肺病专家,经过打诊,听诊之后,虽然誉我为最能抵抗疾病的典型的中国人,然而也宣告了我的就要灭亡;并且说,倘是欧洲人,则在五年前已经死掉。这判决使善感的朋友们下泪。我也没有请他开方,因为我想,他的医学从欧洲学来,一定没有学过给死了五年的病人开方的法子。”[24](pp.123-124)问题在于你要对病情、病理给出一种合理的应对和令人服气的说明,不能只盯住钱串子,又把责任推给鬼神。鲁迅对中医蕴含着的伟大经验,后来也是给予肯定的:“古人所传授下来的经验,有些实在是极可宝贵的,因为它曾经费去许多牺牲,而留给后人很大的益处。偶然翻翻《本草纲目》,不禁想起了这一点。这一部书,是很普通的书,但里面却含有丰富的宝藏。”[25](p.104)读书,鲁迅佩服中医经验的宝贵;涉世,鲁迅对乡土名医使用药引的神秘色彩,无力回天时的牵涉神鬼,怒斥之为“骗子”,二者之间的落差,说明鲁迅对当时中医理论与经验的脱节和鄙陋痛心疾首,人们应该从“鲁迅的迷惑”中感觉到,及时地将“中医现代化”的艰难命题提到历史议程上来,已是刻不容缓了。
    更为重大的问题,是对鲁迅基本命题的“国民性改造”的考察,也需要改善或重造文化方式的。鲁迅思想、包括国民性思想发生转折的前夕,1926年7月作《马上支日记》(《华盖集续编》)。其中一个闪光点,是对国民性的指认和分析,可以看出鲁迅的改造国民性思想发生的根据。要解剖和改造国民性,首先应该认识国民性。在这个问题上,可以借鉴外国人的著述,但需要警惕,那是带有殖民者的偏见和民族歧视的,深入把握还需中国改革者找回自己的头脑和眼睛。鲁迅写道,在街上买了一本安冈秀夫的《从小说看来的支那民族性》。灯下披阅,知到它引述古小说34种,安冈氏的观点:“从支那人的我看来,的确不免汗流浃背”。只要看目录就明白了:“一,总说;二,过度置重于体面和仪容;三,安运命而肯罢休;四,能耐能忍;五,乏同情心多残忍性;六,个人主义和事大主义;七,过度的俭省和不正的贪财;八,泥虚礼而尚虚文;九,迷信深;十,耽享乐而淫风炽盛。”安冈氏似乎很相信史密斯的Chinese Characteristics,20年前日译的书名叫作《支那人气质》,“但是支那人的我们却不大有人留心它”。安冈之书的第一章就以为:“支那人是颇有点做戏气味的民族”,“支那人的重要的国民性所成的复合关键,便是这‘体面’。”鲁迅对此有同感:“我们试来博观和内省,便可以知道这话并不过于刻毒。相传为戏台上的好对联,是‘戏场小天地,天地大戏场’”,“也便以万事是戏的思想了之”。
    但鲁迅并非泛泛地谈论中国人,不苟同于以偏概全,而专门指出某一人群:“向来,我总不相信国粹家道德家之类的痛哭流涕是真心,即使眼角上确有珠泪横流,也须检查他手巾上可浸着辣椒水或生姜汁。什么保存国故,什么振兴道德,什么维持公理,什么整顿学风……心里可真是这样想?一做戏,则前台的架子,总与在后台的面目不相同。”鲁迅进一步引申:“中国人先前听到俄国的‘虚无党’三个字,便吓得屁滚尿流……然而看看中国的一些人,至少是上等人,他们的对于神,宗教,传统的权威,只要看他们的善于变化,毫无特操,是什么也不信从的,但总要摆出和内心两样的架子来。要寻虚无党,在中国实在很不少;在后台这么做,到前台又那么做。”因而不如将这种特别人物,另称为“做戏的虚无党”或“体面的虚无党”以示区别。鲁迅省察国民性并非人云亦云,他有两个不可忽视的特点:一是从中国实际出发,从外表窥见内心;二是区分人群,尤其是揭破“上等人”的假面和把戏。
    为了考察中国菜肴,鲁迅列举了5种经籍杂录中涉及菜肴的书,又请朋友代借清人丛书《闾邱辨囿》。可见鲁迅的杂学,给他的国民性解剖,提供了丰富的资源。他觉得中外人士以为“可口、卫生,第一而第n”的中国菜肴,应该是阔人、上等人所吃的肴馔。比如,安冈氏论中国菜,所引据的是威廉士的《中国》,在最末《耽享乐而淫风炽盛》这一篇中说:“这好色的国民,便在寻求食物的原料时,也大概以所想像的性欲底效能为目的。从国外输入的特殊产物的最多数,就是认为含有这种效能的东西……在大宴会中,许多菜单的最大部分,即是想像为含有或种特殊的强壮剂底性质的奇妙的原料所做。”鲁迅认为,这种道听途说的言论,乃是偏见和曲解。研究中国的外国人,想得太“深”,比“支那人”更有性的敏感,便常常得到这样的结果。这与其说是中国人好色,不如说是外国人对性感过敏所致。那是外国人眼中的中国国民性,牵系着外国人的敏感神经,中国人是否也这么敏感,实在大为可疑。安冈氏又说:“笋和支那人的关系,也与虾正相同。彼国人的嗜笋,可谓在日本人以上。虽然是可笑的话,也许是因为那挺然翘然的姿势,引起想像来的罢。”笋虽然常见于南部中国的竹林中和食桌上,正如街头的电干和屋里的柱子一般,虽“挺然翘然”,人们并没有想到这是“男根”的象征,和色欲的大小无关。鲁迅家乡产竹,找《嘉泰会稽志》来看,反而惊异于绍兴人把肉、菜都晒干、风干。笋干、粉丝、腌菜已不再“挺然翘然”了[26](pp.116-124)。看人反被看,所讲的国民的性崇拜是外国人性敏感的倒影,是某种“反向的国民性”。鲁迅从晚清梁启超辈谈论国民性获得启发,但他对国民性的把握,是自己对中国社会长期潜观默察的结果,连“阿Q的影像,在我心目中似乎确已有了好几年”[27](p.161)。鲁迅自然也知道外国人在讲什么,但这不能代替自己独立的观察和思考。
    想不到多少年后,有学人标新立异,认为鲁迅解剖和改造国民性,源自西洋传教士,是深受殖民话语影响的缘故。平心而论,影响不能说无,但影响不带本质性,不然就会“秋波渺渺失鲁迅”了。更本质的是鲁迅以自己深厚的杂学根底和敏锐的社会观察,把握改造国民性的时代命题,从而站在现代性立场上给予中国人自己的说法。殖民话语和鲁迅的解剖改造国民性的思想,是具有本质区别,不可同日而语的。鲁迅在《马上支日记》一文中无比感慨地说:“中国人总不肯研究自己。从小说来看民族性,也就是一个好题目。此外,则道士思想(不是道教,是方士)与历史上大事件的关系,在现今社会上的势力;孔教徒怎样使‘圣道’变得和自己的无所不为相宜;战国游士说动人主的所谓‘利’‘害’是怎样的,和现今的政客有无不同;中国从古到今有多少文字狱;历来‘流言’的制造散布法和效验等等……可以研究的新方面实在多。”[26](pp.116-124)鲁迅是提倡“中国人研究自己”,从自身的历史和现实提出了五个命题,旨在培养对自身文明和国民性给予说法的能力,而不是让外国人代替我们得出说法。
    假如从更长的历史时段考察鲁迅思量国民性命题的轨迹,他发出自己声音:“中国国民性要由中国人来说”的意愿就更加明显。许寿裳《鲁迅先生年谱》记载:1902年“二月,由江南督练公所派赴日本留学,入东京弘文学院。课余喜读哲学与文艺之书,尤注意于人性及国民性问题。”这是维新思潮高涨的时期,1907年,作《摩罗诗力说》,就超越了维新思潮,感受到摩罗诗人“极诋彼国民性之陋劣”。把批判国民性,作为反抗的姿态。1919年作《随感录五十九》,则主张采用比较文化的方式,思考国民性的内涵:“若再留心看看别国的国民性格,国民文学,再翻一本文人的评传,便更能明白别国著作里写出的性情,作者的思想,几乎全不是中国所有。”1925年作《论睁了眼看》,态度更为峻急:“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在这路上,就证明著国民性的怯弱,懒惰,而又巧滑。”既然倡导“睁了眼看”,就要直面中国的现实,不能眼睛乜斜着只看外国人,那可能会走到另一种形式的“瞒和骗”上去。鲁迅解剖国民性的自主立场,在这里表达得相当清楚。1925年鲁迅译厨川白村《出了象牙之塔》,作《后记》云:“说到中国的改革,第一著自然是帚荡废物,以造成一个使新生命得能诞生的机运。五四运动,本也是这机运的开端罢,可惜来摧折它的很不少。那事后的批评,本国人大抵不冷不热地,或者胡乱地说一通,外国人当初倒颇以为有意义,然而也有攻击的,据云是不顾及国民性和历史,所以无价值。”鲁迅明白说出,外国人以国民性来批评中国的改革运动,是不足为凭的。外国人谈论中国国民性多带偏见,倒是外国人谈论自己的国民性,可供中国人反省国民性作参考。1928年,鲁迅译日本鹤见佑辅的杂文集《思想·山水·人物》作《题记》云:“作者的专门是法学,这书的归趣是政治,所提倡的是自由主义。我对于这些都不了然。只以为其中关于英美现势和国民性的观察,关于几个人物,如亚诺德,威尔逊,穆来的评论,都很有明快切中的地方,滔滔然如瓶泻水,使人不觉终卷。”1935年,又译高尔基《俄罗斯的童话》,并作《小引》云:“这《俄罗斯的童话》,共有十六篇,每篇独立;虽说‘童话’,其实是从各方面描写俄罗斯国民性的种种相,并非写给孩子们看的。”鲁迅重视的不是西洋传教士自视为“中国通”所讲的中国国民性,而是欧美俄日文人对本国国民性的描述和思考。他需要的平等对话,独立思考,如《老子》所云:“知人者智,自知者明。”鲁迅的智慧与传教士不在一个层面上,岂会出诸被殖民的心态挟洋自重?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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