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是一个“褶子”式的存在,它藏纳个体,各种角逐、抗衡的政治力量追逐着它,找到自己的载体,社会问题、集体无意识像病毒一样潜伏在它体内,等待病变、扩散,“人群”藏污纳垢,又充满活力。在《衣褶处的小镇》这首诗中,刘洁岷描述了这样的人群:因为个人或阶层利益上的觉醒与诉求而要求民主、解放,同时又怀念事实上一直剥脱了他们权利的神灵,在对权力偶像的崇拜中他们完成了新一轮的造神运动: ……有暴雨和 狂风风雨过后枯枝大字报和标 语满街满地都是有男女老幼他 们发疯一般追逐行刑车队黑压 压漫山遍野…… ——《刘洁岷诗选·衣褶处的小镇》 这像一场宗教祭祀活动的变形记,变换了祭祀规则和仪式,大字报、标语,是戴着面具的神谕、无法抗拒的神的语言,行刑车队则是合法、不受指控、受神喜悦、将仪式化妆成程序的祭台。这场为了民主、平等而发动的变革,实质上延续的是宗教上的虔诚,政治权力接管了宗教的剩余物: 巨大的操场,衬托着蓝天和绿树 千千万万学生豆芽一般站立 玩蜻蜓逮捕尚未脱壳的蝉 相互,投掷纸团笔帽和炒豌豆 校长目光炯炯和蔼可亲,咯咯咳着 讲述指示的发布与语录的降临 老师从背后包抄过来,让我们 相互检举、揭发直到天黑 我们的检讨声低得像在睡梦中 清嗓子的一窝小鸟 操场上的人影墨迹般洇开 天黑了,我们饿得发抖 ——《词根与舌根·教师节》 “语录—教师—学生”,这个等级序列与宗教社会的“上帝(神谕)—牧师信徒”一一对应,宗教表征清晰地呈现在政治表征中。当实际的民主无法实现时,各种各样的节日气氛便为了政治目的制造出来: 一颗颗大红花似的火热红心 在喧天锣鼓声中,沿着 一道自天安门升起的金色光环 飞进了镜中绿色的田野 飞向了镜中白色的雪原 ——《词根与舌根·愚人节》 节日让人处于幻觉中,它为政治表演、政治节目提供时间载体,极权崇拜像宗教崇拜一样变得公开、合法,颂神歌被翻译成政治颂歌。不仅是制造幻觉,极权者通过掌握的法律资源,将节日固定在时间中,让它进入不朽的循环,从而使幻觉久存。被人们视为时光的礼物的节日,它的真实源头是政治集团对幻觉的操纵,是让幻觉一次次附体于人群。 通过社会问题来为写作找到可靠性的刘洁岷,其组诗《节庆集》中坚硬的社会学内核是节日的欺骗性。上文引用的《教师节》《愚人节》是其中十分激烈的两首。组诗中另有《儿童节》《妇女节》等,节日的初衷——对人权的尊重,不受性别、年龄、种族影响的人权的平等,最后只能在节目和作秀中被表演出来。从教师节到《教师节》,从节庆到《节庆集》,刘洁岷完成了一个个诗歌装置,装置中反讽、批判等情感和认知零件运转着,生产和传达出诗人作为一个成熟的政治、伦理主体的人格和魅力。 以上的描述和分析,仅以一部分文本为切入点,来窥测刘洁岷诗歌的结构和主题特征。在这些诗歌中弥漫着修辞学和社会学激情的混合气息。当诗歌作为语言的实验室或建筑工地时,刘洁岷在这里努力制造出一种陌生化的语言产品,解剖、电子、生物、机械学等话语脱轨般驰上他诗歌的轨道,从而使诗歌承担着发生语言的重大交通事故的极大风险,为在冒险中寻求平衡,诗歌的每个零件都高度紧张,每个词语都是力的场域空间。这使累积的、同质的词语获得了交换空间和驱动力,诗歌动力和语态也为之一变,它成为一部追求“无剩余”的装置,没有剩余,恰恰是词语的没有冗余的情况下,一种结构性的通透,各种呼应和激发使诗歌犹如光的全反射。没有剩余,也是一种能够不断纳入的诗语形态,就像非凡的建筑可以无限地纳入砖瓦一样。从这个意义上说,刘洁岷称得上是一个词语扩展型的诗人,但他又一直没有放弃诗歌的主题学意义的追求,尤其是在20世纪90年代后期中国思想文化界发生所谓的语言转向之后,他仍然能够沉着冷静地在诗歌中集中表达问题,呈现出主题方面的意义。上文所分析的关于物的谱系,现代人群与节日,现代社会景观等是它的体现,它们在他的诗歌中话语化、符号化,成为具备反映、组装、变形、探照、生产、销毁等多种功能的装置,而这个装置是诗人体外的一个器官,它与刘洁岷自身又形成一个不断生成的装置,在相互作用、共同生产。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