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面是过度的、单向的生产,无法在相互的交换中被摧毁,交换空间变得逼仄,导致了意识形态的、符号的、物质的污染和堆积。另一方面,古典世界符号的残余、遗迹仍然存在于当代世界,原本意义已经在古典象征世界中交换殆尽的符号,原本通过象征得以平衡的两端,在当代世界因为象征意味的卸载,这些符号整体失衡,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在这种失衡中,作为废墟的符号,重获了意义生产的能力: 我们祖辈的尸骨被强拆了 唐诗宋词里的意象渐渐失去对应物 吊死都找不到一根自然的枝丫 投水都投不到一条没有被污染的河流 祭拜的食品都是掺了毒的 ——《词根与舌根·山河破》 这首诗与诗人在《前往宏村》《张望西北》等诗中所做的尝试不同,它置换了象征的一端,一端是充满象征渴望的古典仪式、意象:祖辈、诗词、祭拜、气节,另一端是无动于衷的世界,甚至是戏仿的世界,因此中间的落差、空间显现出来,两端得到流通的张力、空间。在《十里镇落日之一》一节,诗人采用了《路过》中的方式,像“我路过”一样,“落日”也路过了无数的历史事物,在构造诗歌的交换空间时,诗人将人类文明进程中人性残暴的一面集结成一个意象团,从而与西部地貌的开阔、粗犷、壮丽与西部男女的英雄情结、热情、质朴形成了张力空间。组诗的这个安排,显示了诗人对同质性神话(它直接源于对生产而不毁除的神话的信仰)的警惕。交换空间的存在,便表现为诗歌中的反讽、张力、悖论,表现为人思维意识中的交流、反思和批判,它使诗歌接受了人类意识的复杂、矛盾和冲突。 现代社会人造物的增殖和词语的增殖是同步的,刘洁岷是一个词语扩展型的诗人,对物、景观的关注在诗歌中对应的是对词语的关注,已经分析的这类诗歌聚集了他的语言激情。这体现在他的诗歌词汇量大、富于变化,名词占据很大比重,意象密集等方面。刘洁岷避开了积累式的结构,在诗歌内部构建交换空间,互相推搡的诗歌元素,形成了内部的互动、消耗,作为写作技巧,它保证了词语在诗歌中的语义活力;作为当代诗人精神景观的反映,它的背后有在非同质的、分裂的当代世界中寻找新的意义生成方式作为支撑,也是对诗人新的综合能力或新的分裂能力的形成的有力考验。这首先建立在对物(随即化为对词语)的谱系的体察上,再进一步,即对目光本身的书写上,这是从主题学方面对刘洁岷诗歌的进一步解读。 诗歌像是神经与情感的症候,它透露写作者关于身体与认知器官的使用情形。刘洁岷是对现实事物表现出强烈兴趣、并对之怀有意象、符号欲望的诗人:“我拿着一只波动而无形的手/去抓取有声有色的世界。”[3]160在这个意义上,诗歌就是一部事物与这只无形而波动的手的相互作用史,一方面是事物的变动史,或倒回去说,是事物的谱系学,另一方面,是抓取的手、是用于凝视的目光史、视角史。 现代家庭、街道、超市,都成为物的殖民场所,现代物品趋向以一次性、塑料化为特征,尽量减少与人的情感互动,为的是保证新的物品在同一场所的顺利流通。古典社会中以金石土木为材料的物,其典型特征是它与人能够互相“滋养”,它可“养”气,也可“养”人,同时不同人的人格也“养”成物不同的形态、品性,物从而具备了人格、情感特征,在道德、情感方面,它能够吸收、也能释放,与人具有互动性、互渗性。而在现代社会,物都在深化塑料化的特性,趋向于零生长、零吸收、零渗透,它们标明自己是“塑料制品”,为自己贴上一次性使用标签,希望新的物替代自己,越早成为垃圾就越为市场赞赏,被丢弃就是自己的胜利。对于物保持着关注的刘洁岷,在2001年11月写了关于物的不同体系的两首诗:《渔薪老屋》和《地球城》。在前一首诗中,“当我如痴如醉地拨开枝条察看老屋的时候”,物与人之间建立了感情,人与物、物与物之间相交互,气味互相渗透: 被曾祖母睡得极硬极硬的窄床 还有蓝格子粗布床单,有着太阳香味的 还有眼光整日都不离灶台的玉芬姑妈 她的衣裙隔不一会儿就漂浮在水缸的水面上 音容笑貌,随着井中的水桶降落、升起 还有那只盛泼了妖魔鬼怪的葫芦瓢 只需一小粒高粱米,母亲和小鸡 就会从霜雾中咯咯咯地跑来 ——《刘洁岷诗选·渔薪老屋》 各种事物因为相互渗透而在四围形成潮湿、朦胧的光晕,物会呼吸,即便它们被磨损、消失,仍然有深厚的特性存留在相关物的身上,反之,物的离开也意味着人、“自我”的一部分随物而去。比如在组诗《显山露水》中,像是诗人的一次实验,自然场景缩移到景观区中。公园、景观区在当代社会基本成为了自然物的展览室、博物馆,山水被移挪、聚集,海洋区、极地区、沙漠区、民族风情区被聚集在一处。这一次,人开始重复商品的命运。景观区是人流的集散地,人像商品一样很快被新一波的人流(商品)替换掉,景区不主动召唤你的再次光临,它的野心和兴趣是新一波人流。景区进出口的设置就表明了它的态度,它在不同方位同时设置出入口,当你选择其中一个门进入后,它就以路径、指示箭头的设置等引导你走向另一个可以离开的门,它不鼓励你沿着已游的路线返回、重游,然后离开。商品进入消费家庭,和人进入景观区,背后是同一种力量、同样的逻辑在催促着旧物离开,新物到来,在排斥情感的建立。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