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天生此神物,为我洗忧患”——苦闷与救赎 历经幻灭之绝望与悔责之至痛,却又无法改变悲凉的处境,不得不屈从于无情的现实,秦观一度陷入深度的苦闷状态,心绪之恶劣,无以复加。“白发坐钩党,南迁海濒州。灌园以糊口,身自杂苍头。”(《海康书事十首》其一)年过半百,平白无辜坐以党籍,一路贬徙到这偏远蛮荒之地,失去了往昔的优渥生活,变成了一个灌园糊口、混迹黎庶的普通百姓,诗人心中充满失意之愁与沦落之悲,孤苦无助之情、自哀自怜之态,令人唏嘘。“卜居近流水,小巢依嵚岑。终日数椽间,但闻鸟遗音……鹪鹩一枝足,所恨非故林。”(《海康书事十首》其三)在背山临水、除了偶尔掠过的小鸟外无人造访的贬所中,诗人孤寂无朋,郁郁寡欢,终日无聊,唯有点数屋椽打发苦闷时光。他在内心无声地哭诉:卑微若我,不过如鹪鹩小鸟一般,觅一枝头栖身已足,为何却只能流落在这远离故土的异乡? 为了排遣心中无尽的苦闷与忧愁,秦观开始了诗酒游仙以解忧的自我救赎。 虽然身遭不幸、流落南荒,但身为一介文士、当世才子,秦观未曾丝毫疏离过诗书本业。在移雷州之前、编管横州时,他曾作诗自明心迹:“挥汗读书不已,人皆怪我何求。我岂更求荣达,日长聊以销忧。”(《宁浦书事六首》其一)累遭贬徙,一路南来,秦观已经断绝了功名之念与荣达之心,他“挥汗读书”不再是为了求取令名美誉与富贵利禄,而是为了“销忧”,为了在迁谪逆旅中安顿自己苦闷的灵魂。抵达雷州后,秦观又有相类之作:“培无松柏,驾言出焉游?读书与意会,却扫可忘忧。”(《海康书事十首》其四)贬地荒秽,无景可观,亦难有出游兴致,唯有闭门却扫,读书自娱,兹可忘忧。 以酒销忧、寄酒为迹,是中国古代文人遭遇困厄不幸时的一种集体行为与共同选择。在横州时,秦观曾寓居浮槎馆,醉宿海棠桥畔祝姓书生家,醒后有《醉乡春》词题其柱:“唤起一声人悄,衾冷梦寒窗晓。瘴雨过,海棠开,春色又添多少。社瓮酿成微笑,半缺椰瓢共舀。觉倾倒,急投床,醉乡广大人间小。”⑦词中梦觉、窗晓、雨过、花开,读来也有些许温润之意,末一句“醉乡广大人间小”却道尽失意之人的醉态与苦楚,人间本是天大地大,却无立足容身之地,除却醉乡,还有何处可去呢?到雷州后,秦观更是常常借酒宽心,沉醉于浊醪妙理与酒中乾坤。“我观人间世,无如醉中真”(《饮酒诗四首》其一),只有在醉乡之中,秦观才能进到他所向往的真诚坦荡、表里澄澈的人间世,才能体认俯仰不愧、无忧无惧的自我,故而他只愿沉醉不愿醒。他在《饮酒诗四首》其三中写道:“客从南方来,酌我一瓯茗。我醉初不啜,强啜且复醒。既凿浑沌氏,遂出华胥境。操戈逐儒生,举觞还酩酊。”《列子》记载,宋国阳里县有个叫华子的男子,患了健忘症,“朝取而夕忘,夕与而朝忘;在途则忘行,在室则忘坐;今不识先,后不识今”,有一个来自鲁国的儒生毛遂自荐治好了华子的病,不料华子醒来后,“大怒,黜妻罚子,操戈逐儒生……曰:‘曩我忘也,荡荡然不觉天地之有无。今顿识既往,数十年来存亡、得失、哀乐、好恶,扰扰万绪起矣……须臾之忘,可复得乎?’”⑧秦观与故事中的华子一样,因为喝了朋友送的醒酒茶后,好梦不再,苦闷重来,所以要“操戈逐儒生,举觞还酩酊”。他在《饮酒诗四首》其二中这样描述自己饮酒时的情状:“左手持蟹螯,举觞瞩云汉。天生此神物,为我洗忧患。山川同恍惚,鱼鸟共萧散。客至壶自倾,欲去不容间。”仰瞩云汉,引觞自酌,以蟹螯下酒,与山川鱼鸟相知同醉,只有此时,诗人苦闷抑悒的情怀才能得到暂时的缓解和消释。 除以读书、饮酒解忧外,困处雷州的秦观还以游仙来寻求精神的家园与心灵的皈依,在超然高蹈的想象中实现对内心念想和企求的诗性表达、对苦闷现实的超越和消解。他在移送雷州之初所作的《反初》一诗,其后半部分已经表现出浓郁的游仙意味:“晞发阳之阿,铺缀太和精。心将虚无合,身与元气并。陟降三境中,高真相送迎……”抵雷后所作的《偶戏》和《精思》则是更为纯粹的游仙诗。在《偶戏》中,诗人以《抱朴子》所载之蔡诞事寄寓自我,想象蔡诞因罪下贬、归返仙界时的情景:“群仙来按行,怜我久滞淫。力请始云免,反室岁已深。亲朋喜我来,感叹或沾襟。”在《精思》中,诗人在幻想中白日飞升,遨游仙界:“半道过紫府,弭节聊逡巡。金床设宝几,璀璨明月珍。仙者二三子,眷然骨肉亲。饮我霞一杯,放怀暖如春。遂朝玉虚上,冠剑班列真……”在虚幻的想象世界中,诗人得以免罪归返,位列朝班,亦得以亲朋重逢,骨肉团聚。与亲旧暌隔、离家万里、孤苦流落的现实处境相比,诗中所呈现出的一派眩迷的华丽更加凸显出沉重的悲剧意味。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