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人与历史现实的关系,一言难以穷尽。儒家讲“入世”,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道家讲“逍遥游”,“绝圣弃智”。各有各的说道。“穷”与“达”,“逍遥”与“拯救”,在历史中轮回般地上演。“五四”那一代人,接受新的思想,如青年鲁迅,相信尼采的强力意志,又做摩罗诗力说。为的是从沉郁的历史中找到有光的缝隙,但他仍然不免于绝望,在魏碑古文间看到了自己的一身鬼气。中国的士人有逃逸的传统,或许是因为中国的历史过于惨烈,从来就没有太平的时代,有足够的时间来滋养个体和精神的成长。这逃逸最后也就成了一种文化的基因,构成了士大夫最重要的传统。汪曾祺的一生,与峻切的现代变革联系在一起,从1920年到1997年,一生横贯数个时代,他与历史,构成了不止于逃逸的复杂关联,孙郁特别注意到了他的“活法”: 反抗的路,在他看来不行,他天生就没有这样的胆量。完全被卷入洪流中,也不好,是违背自己的良知的。剩下的路,是儒家的所谓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如此而已。 左翼文人的激越和刚烈被他拒绝了,自由主义者的惆怅也被他扬弃了。他回到了“五四”之前的读书人的状态。这就有种古朴的意识,很中国,也很士大夫了。 汪曾祺的活法,是活在世俗里,而不超离世俗,因为他觉得,平和可以进入自由的天地。人只有宁静地沉到历史与人性的海里,才能够看到真的自我,何必去沾染血迹呢?(第137页) 何必去沾染血迹?这不免让人想到加缪式的哲学,他说,无论如何不可杀人,不可以神圣的名义杀人,也不可以激情杀人。汪曾祺经历的时代,是杀人作为日常并被景观化的时代。汪曾祺不敢杀人,甚至不愿去做“杀人”的看客。但他也没有鲁迅那样的勇气,去谴责那些杀人者和围观者。他寻找的是另外一条路,那就是如他的老师沈从文那样,去找爱与美的存在,去书写人性温存和质朴的东西。但很显然,“真的自我”无法通过简单的“逃逸”来完成。这是汪曾祺的矛盾,其实也是人类作为“此在”的局限,人只能是活在“历史”和“局势”中的人。汪曾祺只有通过不停地对话——无论是外在的对话还是内在的对话——才能真正找到那条安置命运的通路。在这其中,我特别有兴趣的是汪曾祺与赵树理之间的交集。孙郁敏感地意识到了汪曾祺与赵树理之间存在着重要的关联。通过《说说唱唱》这个杂志,汪曾祺与赵树理——一个身份来历、写作趣味与其完全异质的人——相遇了。 我以前读过北京师范大学赵勇教授的一篇文章《汪曾祺喜不喜欢赵树理》⑤,觉得有趣。这个疑问勾出了文学史的话题:汪曾祺除了承续沈从文和京派的传统,他的写作资源还有没有另类的所在?如果没有这种存在,作为“样板戏”最好的编剧的汪曾祺又是如何“横空出世”的?孙郁详细地阐述了这中间的微妙: 与赵树理共事,则打开了他审美的另一扇大门,他对这个土生土长的作家颇为佩服,在小说笔法、学识、为人方面,开悟很多。 赵树理乃民间智慧和传统文化的有趣的嫁接者,旧的读书人的毛病殊少,传统文化精妙的因素却在他身上延伸。赵树理这样的人物,在汪曾祺看来是一个奇迹,因为有泥土气,又有新的创新的理念,遂远离了士大夫的窠臼,一身新时代的气象。这在汪曾祺看来不妨是一种选择。在易代之际,有此气象者,唯老舍、赵树理两人而已。(第115页) 孙郁的这一判断极有价值。这不仅仅是回答了赵勇教授有趣的提问,也不仅仅是增加了对汪曾祺写作资源丰富性的理解。更重要的是,他在无意中解释了一个问题,在转折的时代,作家如何调整自己的姿态,通过新的对话来进行有创造力的写作。一个基本的事实是,在1949年以后,大部分在现代颇有建树的作家的写作都难以为继,这个名单可以列得很长:巴金、茅盾、郭沫若、沈从文、路翎、丁玲、曹禺等等。唯独老舍和赵树理却开辟了新的高峰,《茶馆》、《龙须沟》和《三里湾》成为新的经典,见证了一个并不贫瘠的文学时代。这其中的缘由何在?很明显,将创造力的丧失全部归因于政治上的禁忌和压迫,不但简单,也不符合事实。孙郁通过汪曾祺与赵树理提醒了我们,造就“新我”最有效的途径,不过是不屈不挠地与历史和时势进行对话。这对我们当下的许多写作,也有着可供借鉴的意义。 汪曾祺无法逃离他的历史。或者他其实也智慧地意识到了,怎么可能逃离呢?只有活在历史之中,并不停地与之对话,或许才是最好的出路吧。他与历史最戏剧性的遭遇大概就是参与“样板戏”的创作。一个对“革命”敬而远之,只想在时代的风暴中守护个我的本真的人,却被拖曳进时代最强大的漩涡中,成为重要的参与者与书写者,这是何等的反讽?孙郁注意到了汪曾祺暧昧的态度: 有过“革命经验”的汪曾祺,其心态就有点不同,他是欢迎改革的,觉得京剧要有点新样子。这正如文言文可以掺进去口语,渐成白话,这样的变化不是不可能;可是另外一方面,新式的京剧是怎样的形态,他并不知道。在新旧之间,他温和地倾向于前者,所有对后来的选择,也有不情愿中的情愿。(第142页) 孙郁相信这里面并没有太多政治的东西,也没有投机的成分,更多的是一个作家对于艺术探索的热情,我也觉得这可能是更本真的东西,对于汪曾祺来说,“对政治既不是老练,也不是圆滑”。唯独对于艺术,却有着敏锐的把握能力: 有趣的是,到了汪曾祺那里,血与火的激烈场景,在他的笔下却变得轻松好玩了。他必须按照党的标准来写自己的文章,一些地方的写作也有点战战兢兢,但其间也留下了自己的空间,比如在唱词的设计上,趣味性就强些。 《沙家浜》后来值得一看,大概和他残留的那点趣味有关,否则,作品必然还呆在八股的套路中。(第145页) 这是汪曾祺的悲剧还是一个时代的喜剧?汪曾祺或许也未曾将此太当一回事。可这却是时代的症候性所在。“那些最漂亮的革命作品,恰是一些不革命甚至远离革命的人写出来的。”孙郁认为,“这造成了一种悖谬”(第148页)。反讽和悖谬是有的,这是那个时代的一种底色。但是在另外一个层面上,却也是一种“张力”之所在。试想,如果汪曾祺就是一个晚明式的文人,在一片风轻云淡中说说自我的喜好和故乡的美食,那他还能成为今天我们热爱的汪曾祺吗? 历史无法假设。汪曾祺的魅力恰好就在这样一种历史的张力之中——革命时代的士大夫。因为有了革命,士大夫才不至于那么腐朽而失去生命的活力激情;也因为有了士大夫,革命才不至于那么残酷而失去人性的温暖敦厚。这是一个时代的两翼,构成了中国现代史中多姿的存在。沈从文如此,汪曾祺如此,而他的忘年之交孙郁又何尝不是如此? 现代以来的革命,自然有必然的逻辑。是社会矛盾与历史合力的结果。看秦汉以来的历史,我们似乎摆脱不了这样的巨变,那也是潮流所致。但回望那个血色的年代,我个人的经历中快乐殊少,总是蒙受着难以承受的痛苦,所以现在有谁歌颂“大跃进”和“文革”,我的内心总是不舒服的,那是因为自己做过奴隶。如果那样的革命是对的,我以为还是拒绝的好。(“后记”) 这是肺腑之言,既是个体的反思,也是历史的总结。孙郁通过汪曾祺,看到了革命的复杂性,他不仅仅是在研究汪曾祺,也是将自我的历史和经验投射其上,通过汪曾祺与历史进行对话。“闲录”的背后,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的深重。他试图重新启动与“古人对话的通道”,在历史虚无的地方找寻有价值的碎片,并抵抗鲁迅所谓的“革命,反革命,不革命。……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革革……”(鲁迅《而已集?小杂感》)的可怕轮回。 这种轮回可以被克服或者超越吗?——孙郁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 不过,如果轮回中有汪曾祺、孙郁这一类人的存在,似乎也就不那么可怕了。 注释: ①孙郁:《另类存在与一种精神面对——阅读徐小斌》,载《当代文学研究》2012年第4期。 ②孙郁:《谈路遥》,《写作的叛徒》,海豚出版社2013年版。 ③钱振文:《“另类”姿态和“另类效应”——以汪曾祺小说〈受戒〉为中心》,载《当代作家评论》2006年第2期。 ④孙郁:《文体的隐秘》,载《当代作家评论》2001年第5期。 ⑤赵勇:《汪曾祺喜不喜欢赵树理》,载《当代作家评论》2007年第4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