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求女”内蕴及其象喻特点 贯穿《离骚》后半部的“求女”情节,既是男女君臣之喻的一个自然延续,也是中国文化中阴阳观念的一种逻辑展现,由此构成这首骚体逐臣诗象喻系统的另一个关键。 关于“求女”之内容,前人论述甚夥,有谓求贤君者,有谓求贤臣者,有谓为楚王求贤妃以取代郑袖者(30)。这些看法中,求贤妃说与《史记》等文献所载楚怀王受宠妃郑袖蛊惑而疏远、放逐屈原事颇有关合,也可以使“求女”内容从现实政治层面获得较为合理的解释,但由于缺乏《离骚》文本之内证,故一般不为论者所取。至于求贤君说,自朱熹等人力倡此说以来多为论者所接受,但其存在的问题也最突出:其一,从现实层面看,楚国的君王早已确定,不是由人臣可以随意“求”得的。作为逐臣的屈原,只能求遇合于君,而不可能别求新君。在《离骚》的“求女”环节中,诗人辗转于天上人间到处求女,所求之女的身份各不相同,倘若皆视之为君,则君之数目何其多也!从《离骚》描写看,紧接求女之后,灵氛曾劝诫诗人:“思九州之博大兮,岂唯是其有女”、“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据此而言,诗人此前的全部注意力仍放在楚国。既然寻求的范围是在楚国,而楚国只有一君,则诗人四方“求女”,无论是指别求新君还是求遇合于君,其于理、于义均相悖逆。其二,从文化层面看,在前述之阴阳统系中,女、妇与臣、子同列,都属“阴”之部类,而男、夫与君、父同列,同属“阳”之部类。在《离骚》前半,屈原不断以“美人”、美女、弃妇自喻,以“妇悦夫之名”的“灵修”称君,并以男女、夫妇关系象喻君臣关系,说明他对臣、女、妇与君、男、夫这种文化统系有着清晰的体认;既然如此,何以到了后半,会自乱统系,反以“女”指君呢?退一步讲,假设他有意自乱统系,改由女喻君,那么身为臣子的自己必然也要由前半的女性变身为男性,才能与男女相悦之实相符;可是,通读《离骚》,其中并无抒情主人公变身为男性的描写(31),直到最后,诗人仍然宣称兹佩可贵,芳菲难亏,其服饰、喜好与早期呈现的女性特点一无变异。既然如此,那么,诗人便只能是以女性的身份来“求女”了,而这种以女求女,所求之女又喻指君的情况,无论在文化层面、逻辑层面还是象喻层面,都是凿枘难合的。 由此二点,我们可以确定地说,《离骚》后半“求女”的内容,绝非指求贤君,而是指求贤臣。这类贤臣,在阴阳统系中与诗人相同,都属“阴”的部类;在政治层面则与诗人志同道合,由其媒介可以达到遇合于君的目的。王逸注“哀高丘之无女”句曰:“女,以喻臣”,“无女,喻无与己同心也”;注“相下女之可诒”句曰:“言己既修行仁义,冀得同志,愿及年德盛时,颜貌未老,视天下贤人,将持玉帛而聘遗之,与俱事君也。”其意大体是准确的。如此看来,“求女”的直接目标是臣,而其间接目标是君;或者说,求臣是其第一阶段的目的,求君则是其第二阶段之目的亦即终极目的。此一情形及其因果关系,若结合屈原的现实遭遇和《离骚》中的描述,会看得更为清晰:在现实政治中,屈原经历了一个从“王甚任之”到“王怒而疏”并“放流”之的过程,史学家认为其原因主要在于“谗人间之”和君之信谗“不悟”;在《离骚》文本中,诗人总结自己由早期与灵修“成言”到后来“离别”造成的弃妇命运,关键亦在于“众女”之“谣诼”和“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齌怒”。据此而言,现实政治与文学描述,史学家的认知和诗人的反省,是完全一致的,亦即“谗”与“信谗”是导致臣与妇被逐被弃的要因。既然如此,那么,逐臣要重新获得君主的信任,首先要做的事情便是打通中间环节,寻找真正了解自己并可以向君主关说的贤臣,以揭露群小,杜绝谗言,使君主明了真相以解惑开悟。与之同理,文学文本中的弃妇要想令舍弃自己的夫君回心转意,重归旧好,也必须先去寻找有异于“众女”且可与己互通情款、又能向灵修传媒导言之贤“女”,才能达成目的。倘若不这样做,而欲越过中间环节以求知遇,则谗人阻隔,天听难达,君门九重,暗蔽如故,其结果如何便不言自明了。 当然,在《离骚》的后半段,诗人并非没有直接求君之举。从女媭“申申其詈予”以后,诗人便“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陈辞”,希望到古之圣君虞舜那里讨得一个公正的说法。随着“跪敷衽以陈辞兮,耿吾既得此中正”,诗人更坚定了自己的信念,遂上游天庭,令“帝阍”为之开关,却受到守门人“倚阊阖而望予”的冷遇。这里的“帝”、“阊阖”,王逸释为“天帝”、“天门”,固然无误,但从象喻层面讲,又何尝没有隐指楚王和楚宫的用意?(32)洪兴祖认为:“屈原亦以阊阖喻君门也。”(33)夏大霖指出:“言君眷无常,朝端杂乱,君门关隔,党人间阻也。”王夫之更明谓:“帝阍,喻君门。”(34)便都从与现实相关的角度指出了其象喻特点。倘若此一解说可取,那么就会发现,诗人在此是借帝阍拒入表明其求君无果的,他虽有见君陈述委曲的强烈愿望,却连宫门都未进入,因而从根本上断绝了面君的可能。既然君不可见,不得已转觅可作中介之贤臣,迂回以求知遇,便成了诗人惟一可以采用的方法。于是他朝济白水,阆风绁马,于“哀高丘之无女”后,开始了在人世间“求女”的途程。然而,其结果是求宓妃而遇其“无礼”,求有娥之佚女遇鸩鸟作祟,求有虞之二姚又理弱媒拙,当此之际,诗人只得无奈而悲凉地感叹:“闺中既以邃远兮,哲王又不寤。”其先言“闺中邃远”,已见“女”之难觅;继言“哲王不寤”,更明指“君”之难合。其间一女一男,一臣一君,既是象喻,又是实指,将弃妇与逐臣两条线索绾合为一,而其借求女以喻求贤臣,借求贤臣以达到遇合于君而终不能遇合的境况,已是非常清晰了。 需要指出的是,诗人在直接求女和间接求君的过程中,都是借助了“媒”、“理”这样的中介的。所不同处在于,求女所用“媒”、“理”是明确说出的,是借助“鸩”、“鸠”等鸟类来象喻的;而求君所用“媒”、“理”则是隐而未彰的,是欲通过所求之“女”来表征和实现的。游国恩《离骚纂义》一再强调诗人所求之“女”即为通君侧之人,并在“哀高丘之无女”句下联系上下文指出:“盖前节(自上征至嫉妒)既以见帝不遂者喻君之不可再得,而又推言君之所以不己知者,由于世之溷浊,好蔽美而嫉妒之故。此节(自朝济白水至蔽美称恶)复设言求女,以隐喻求通君侧之人也。”(35)这里的“通君侧”者,即是“媒”、“理”,即是中介,其身份、地位较之“求女”所用鸩、鸠等“媒”、“理”又有提升,而其内含的意蕴也更为丰富。换言之,诗人在此既是以“女”喻贤臣,又是以“女”喻指可通君侧之“媒”、“理”,从而使得此“女”一身而二任,构成《离骚》男女君臣之象喻范式别一角度的补充和展示。 综上所言,《离骚》以逐臣的身世遭际和自我求索为中心,既“依《诗》取兴,引类譬喻”,与早期比兴传统远相承接,又“书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36),别具楚地文学的独特面目;既以香草美人作比,借特定物象喻意,通过比兴、联想、暗示,婉曲地表达主体情感,又将这些个别的、分散的比兴联缀起来,从一个更宏阔的角度予以整合,使之形成一条借男女喻君臣、借弃妇喻逐臣,借“求女”以喻求贤臣或通君侧者的主线,从而以象征的方式展示物象世界与观念世界的契合,表达逐臣的独特感受。这是一种创作方法,也是一种思维方式,其要义在于选择某些特定物象、形象和核心语汇,在整体思考中强化关联,并通过对这些物象、形象和语汇的反复使用,极度凸显其功用和地位,形成表征主体情意的特殊符号或固定载体。而在其内里,则潜隐着中国文化阴阳、男女、夫妇、君臣相对应、相关合的核心因子,潜隐着诗人因自身经历而形成的对逐臣、弃妇间异体同构的深刻体认。司马迁在《屈原列传》中评说屈原:“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37)说的便是《离骚》所具有的象喻特点。王逸《楚辞章句序》论及屈赋对后世的影响说:“名儒博达之士著造词赋,莫不拟则其仪表,祖式其规范。”(38)刘勰《文心雕龙·辨骚》在指出后代文人“才高者菀其鸿裁,中巧者猎其艳辞,吟讽者衔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之后,更高度赞扬《离骚》为“金相玉式,艳溢锱毫”(39)。这里所谓“仪表”、“规范”、“金相玉式”,指的大抵便是屈赋的创作法则和范式。可以认为,《离骚》所展示的这种象喻特点及由此构成的创作范式一经出现,便与其深厚广博的思想内容相结合,具有了极大的吸附力和典范性,不仅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昭示作用,而且也在承接前人的基础上,将弃逐文学及其艺术表现提升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