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祖饯、宴乐与公共空间 祖道仪式除了祭祀道神以外,还有“饯”的礼仪程序。饯者,以酒食送行也。《仪礼 聘礼》:“出祖释軷,祭酒脯,乃饮酒于其侧。”[37]《诗·邺风·泉水》说:“出宿于泲,饮饯于祢。”郑玄注:“泲,地名,祖而舍軷,饮酒于其侧曰饯,重始有事于道也。”《大雅·韩奕》:“韩侯出祖,出宿于屠。显父饯之,清酒百壶。其肴维何,炮鳖鲜鱼。其蔌维何,维筍及蒲。其赠维何,乘马路车。笾豆有且,侯氏燕胥。”郑玄注:“显父,周之公卿也,饯送之,故有酒”。孔颖达疏:“此言韩侯既受赐而将归,在道饯送之事也。言韩侯出京师之门,为祖道之祭,为祖若讫,将欲出宿于屠地。于祖之时,王使卿士之显父以酒饯送之。”[38]韩侯出行,显父为之祖道,饯行宴饮中有清酒百壶以及鳖鱼筍蒲等佳肴,且以“乘马路车”相赠,仪式就比较隆重了。 祖饯需要一定开销,出行多备资财也可应对不测,故送行者通常不会空手而至,这也是人际交往、表达情感的正常方式。从考古资料看,汉代一般百姓送钱至十钱或为常例,《居延汉简释文合校》简104.9记祖道钱云: 侯史褒予万岁侯长祖道钱 出钱十付第十七侯长祖道钱 道钱 出钱十付第廿三侯长祖道钱 道钱 出钱十[39] 史载刘邦因徭役赴咸阳,“吏皆送奉钱三,(萧)何独以五。”[40]三国时会稽太守刘宠升迁,五六位七八旬老翁“相率共送宠,人赍百钱”[41] ,表达对这位地方良吏的褒奖,这当为厚礼了。 秦汉似乎是非常注重人际关系的社会,流行于当时的谣谚如“贵易交、富易妻”、“结交莫羞贫,羞贫交不成”、“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结交在相得,骨肉何必亲”[42]等均显示出人们对交往的认知和重视。而祖道这一本为缓解出行紧张心理的祭神仪式,在汉代则明显发挥着社交功能,参加仪式人数之多寡、饯行宴会之地点规模、获赠财物之多少都成为出行者地位和社会影响力的直接反映。 如《史记》载齐人东郭先生久待诏公车,“贫困饥寒,衣敝,履不完。行雪中,履有上无下,足尽践地,道中人笑之。”及其拜为二千石,“佩青緺出宫门,行谢主人。故所以同官待诏者,等比祖道於都门外。荣华道路,立名当世。”为此司马迁感叹道:“此所谓衣褐怀宝者也。当其贫困时,人莫省视;至其贵也,乃争附之。谚曰:‘相马失之瘦,相士失之贫。’其此之谓邪?” [43]又如宣帝时,疏广叔侄二人并为太子师傅,朝廷以为荣。其后广尊古训,以为“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功遂身退,天之道矣”,与侄子俱称病上疏乞骸骨。宣帝许之,“加赐黄金二十斤,皇太子赠以五十斤。公卿大夫故人邑子设祖道,供张东都门外,送者车数百两,辞决而去。”道路观者皆曰:“贤哉二大夫!”或叹息为之下泣。[44]又东汉高彪有雅才,甚为灵帝看重,后迁外黄令,“帝敕同僚临送,祖于上东门,诏东观画彪像以劝学者”[45]。古代宗教礼仪活动是日常生活中的大事件,属于社会化的、群体认可的重复行为和活动,其时人员聚集,仪式便附加有强调等级秩序、联络人际关系等交际功能,故对社会秩序的稳定和道德形象的塑造有着其他社会活动所无法替代的作用。 祖道仪式群僚会聚,展示某种社会关系,宴饮送行遂成为一个特殊的交际空间,人们的行为举止均暴露在公共视线里,仪式亦成为时人展示性情的舞台。如《汉书》载何并徙颍川太守,代陵阳严诩。严诩为官宽和,而何并则为政严苛,故严诩在同僚数百人为设祖道时“据地哭”,令众人大惊,问其故,曰:“吾哀颍川士,身岂有忧哉!我以柔弱征,必选刚猛代。代到,将有僵仆者,故相弔耳。”[46]《后汉书》载吴祐廉洁守志,后举孝廉,将行,郡中为祖道,祐“越坛”即越过祭坛与小史雍丘黄真欢语多时,功曹认为吴祐态度倨傲,请黜之,后为太守劝阻。[47]又载弥衡才华横溢,性情怪诞倨傲,曹操遣与刘表意借刀杀人,临行前众人于城南为之祖道饯行,因衡一向勃虐无礼,众人遂相约待其到达“咸当以不起折之”,哪知祢衡到后见众人皆坐不起,便坐而大号。众问其故,衡曰:“坐者为冢,卧者为尸。尸冢之间,能不悲乎!”欲辱弥衡,反受其辱,祖道仪式成为一次有趣的社交游戏。而动荡乱世,祖道仪式甚至可成为政哗兵变的舞台,如汉末董卓则利用祖道仪式成功诱杀反叛者:“公卿已下祖道于横门外。卓施帐幔饮设,诱降北地反者数百人,于坐中杀之。先断其舌,次斩手足,次凿其眼目,以镬煮之。未及得死,偃转杯案间。会者战慄,亡失匕箸,而卓饮食自若。诸将有言语蹉跌,便戮于前。”[48]祖道仪式成了屠场。 一般看来,作为一种群体活动,仪式具有多种功能,如强调个人意志服从群体的“惩戒”功能,强调集体实践的“凝聚”功能,以及传递群体价值的教化功能等,但最为重要的,仪式还具有娱乐功能,即仪式将个人的失落和不满的体验(如死亡的不可避免)游戏化,从而使得仪式带有欢娱(以宣泄情感)的色彩,因此,许多仪式最初虽都以“敬神”“娱神”为目的,但随着社会的发展,宗教意味逐渐减淡,世俗性的“自娱”功能渐渐加强,甚至有时成为单一性的目标活动。[49]对于祖道仪式而言,“饯”的仪式以及礼仪化无疑强化了这一娱乐趋向。有资料显示,东汉时期祖道仪式的宗教意义已经大为弱化了,宴乐歌舞娱乐成为其重要内容。《后汉书·南匈奴列传》载顺帝汉安元年(142年)秋,遣行中郎将持节护送单于归南庭: 诏太常、大鸿胪与诸国侍子于广阳城门外祖会,飨赐作乐,角抵百戏。[50] 角抵百戏是汉代最为盛行的娱乐活动,“祖会”意在“会”而不在“祖”。又《荀彧传》载彧死后,汉献帝“哀惜之,祖日为之废乐。”注曰:“祖日谓祭祖神之日,因为乐也。” [51]献帝因伤悼而废燕乐,可见此活动已经包含有浓重的娱乐成分。又《三国志》卷三二《蜀书·先主备》引《英雄记》载:刘备欲还小沛,吕布送行于泗水上,“祖道相乐”。《吴书》卷六十《贺齐传》载齐受命讨贼成功,及还郡,孙权“出祖道,作乐舞象。”都强调其群体娱乐的内容。《吴书·朱桓传》引《吴录》记载了祖饯宴会时的一个细节:孙权遣朱恒还中洲,亲自祖送,桓奉觞曰:“臣当远去,愿一捋陛下须,无所复恨。”孙权凭几探到席前,桓进前捋须曰:“臣今日真可谓捋虎须也。”权大笑。[52]这段叙述细节笔法似小说,亦可见祖道仪式中的娱乐因素。 而当出行祖道送行仪式由强调“祖”而转为强调“饯”,宗教活动即转变为世俗活动,娱神变为娱己,与神灵交流转而为人群间的社会交流,祖道仪式遂简化为饯行,古人离别饯行的交往习惯也许正由此而来。在此过程中,各种表达别离情感的文学形式就应运而生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