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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下去,但是要记住——莫言作品中的乡土历史与生命记忆(5)

http://www.newdu.com 2017-10-17 《东吴学术》2014年第201 何怀宏 参加讨论

    三、生命的体面、尊严与精彩
    虽然活命极其艰难,但还要努力让生命焕发出光彩。首先是要让肉体的生命活下去,还要让这生命尽量精彩,即不仅要活动物的命,还要活人的命;不仅要保证人身不受侵犯,提供充分的物质生活资料让人们过上体面的生活,人还需要过有尊严的生活,还需要过具有充分情感和精神意蕴的生活。
    我们可以观察《生死疲劳》中蓝脸坚持单干的理由。这些理由大致包括:希望自主地安排自己的生活和经济活动;要求一种诚实勤勉劳动的自由和光荣;也要求分给他土地的权力机构和领袖遵守自己的承诺;他也根据自己的人生经验得到这样的结论,即不认为把大家财产拢到一起,人们就能大公无私,就能齐心干好活计,过上好的生活。他也深信自己劳动得来的东西才是正当的,放到自己仓里的粮食也才是踏实可靠的。的确,他也有自己的梦想,如果没有合作化和人民公社运动,他的勤劳节俭和能干大概会使这个昔日的长工和孤儿,成为又一个致富的西门闹。他也相信有些东西不是某些组织和机构可以独占的。当村里的领导洪泰岳说:“你是走在人民公社的大街上……呼吸着人民公社的空气,还照着人民公社的阳光。”他回答说:“没有人民公社之前,这条大街就有,没有人民公社之前,就有空气和阳光。这些,是老天爷送给每个人、每个动物的,你们人民公社无权独占!”这已经有一些天赋基本人权的意味了。
    当不仅东家留下的儿子和妻子离他而去,自己的亲生儿子蓝解放也加入了公社之后,蓝解放带着哭腔喊:“你一人单干下去,到底有什么意义?”蓝脸平静地说:“是没有什么意义了,我就是想图个清静,想自己做自己的主,不愿意被别人管着!”“就我一个人,谁也不需要,我不反共产党,更不反毛主席,我也不反人民公社,不反集体化,我就是喜欢一个人单干。天下乌鸦都是黑的,为什么不能有只白的?”他并不是要做一种政治的反抗,是一种全权的政治要给他的行为一种政治意义。当村里所有的人都为了毛的去世而哭泣的时候,他不动声色,提着镰刀,慢慢地站起来,说:“他死了,我还要活下去。地里的谷子该割了。”但他又悲愤地说:“最爱毛主席的,其实是我,不是你们这些孙子!”“毛主席啊——我也是您的子民啊——我的土地是您分给我的啊——我单干,是您给我的权利啊——”他大概不会太清楚这合作化和人民公社,乃至“文化大革命”等一系列运动就是他最寄予希望的最高领袖发动的;不知道他能长期保持单干其实还只是来自一种概率极小的偶然性,即他正好碰到了几个还算通情达理的官员,否则这也是不可能的。而他的雇农身份也可能略微能起一点保护他的作用。直到八十年代重新分田单干,他眼泪汪汪地说,“我就是认一个死理:亲兄弟都要分家,一群杂姓人,硬捏合到一块儿,怎么好得了?没想到,这条死理被我认准了。”他说那之后的三年是他这辈子过得最好的日子,家里有三千多斤麦子,还有几百斤杂粮,就是三年颗粒不收,也饿不着他和他的妻子了。然而,他已经垂垂老矣,他不可能实现他更大的梦想了。
    《丰乳肥臀》中的母亲也是意识到生命的尊严的,甚至即便是死去的生命,也还要有它的某种体面和尊严。当看到一个收尸队员举起铁钩子要来收集她丈夫的尸体时,她高喊着:别用钩子钩他呀!她把孩子塞到女儿怀里,号哭着扑到她丈夫的没头尸首边,尽管那丈夫生前老是虐待和打她。而活着的人,更要努力活出体面和尊严。母亲对孩子们说:“这十几年里,上官家的人,像韭菜一样,一茬茬的死,一茬茬的发,有生就有死,死容易,活难,越难越要活。越不怕死越要挣扎着活。我要看到我的后代儿孙浮上水来那一天,你们都要给我争气!”她也要相貌长得像外国人的金童、玉女昂首挺胸地活着,对他们说:“一点也不假,你们的亲爹是马牧师,这有什么?你给我把脸洗净,把头洗净,你到大街上挺着胸膛说去:我爹是瑞典牧师马洛亚,我是贵族的后代,比你们这些土鳖高贵!”
    而母亲的八个女儿——来弟、招弟、领弟、想弟、盼弟、念弟、求弟和玉女——她们不仅都生着高挺的长鼻梁和洁白丰满的大耳朵——这也是她们的母亲最鲜明的相貌特征;她们也都有丰乳肥臀的家庭传统;她们似乎还有一个鲜明的共同精神特征,即不计功利、不计牺牲地追求爱情,一旦爱上谁,就任什么也不能阻挡——哪怕是自己的母亲,而母亲后来也理解到这一点,大度地接受孩子们的爱情和婚姻,说“人都是你们自己选的”,同时尽可能地予以保护。而且,这些女儿们不仅自身美丽,还能辨别出对象的优秀。她们所追求的人不分政治立场、不分党派,但几乎无一例外地,都是他们所属人群中最优秀的,都是人群中的尖子。这些人或还有优劣高低,但都不是平庸之辈,都是“钻天的鹞子”。当母亲偶尔担心这些女婿“死不在炕上”,她的姑姑——她姑姑也是她家里的顶梁柱,一个久经磨炼的老女人——简捷地回答说:“死在炕上的,多半是窝囊废!”
    母亲的长女上官来弟,十八岁就穿着她的紫貂皮大衣、围着她的红狐狸跟着黑驴鸟枪队队长沙月亮跑了。她一生的命运也最为坎坷,她经历过炮火硝烟、荣华富贵,也曾在战争的逃难途中持枪护卫过全家。她在沙月亮很早就死了之后,和司马库也有过一夜狂欢,但新中国成立后不得不嫁给残疾军人孙不言,后来则和从日本做劳工逃进深山老林多年后回来的鸟儿韩好上了,而在被发现后,她为保护自己的恋人将孙打死,自己也被判死刑。
    母亲的次女上官招弟一见到司马库之后就发疯般地爱上了他,她要嫁给司马库,当有人冷冷地告诫她:司马库已经有了三个老婆时,她甚至决心做他的第四个老婆。母亲预感到上官来弟的故事很快就会重演,忧心忡忡地盯着女儿漆黑的眼睛里燃烧着的可怕激情,和她那通红的不知羞耻地肿胀着的厚唇,心想这哪里是个十七岁的女孩?分明是头发了情的小母牛。但后来她是母亲的女儿中很早就死去的,在独立团打回的那天她就中弹命丧黄泉。
    母亲的三女上官领弟则爱上了外村人鸟儿韩。但一开始她是仇视他的。后来却迷上了他的大度、他的自由和他的技艺,当然还有他的爱情。当鸟儿韩被抓到日本之后,她也有点疯癫了,变成了“鸟仙”,后来在一次悬崖学习飞行中坠落而死。
    五姐盼弟也是疯狂地爱上了爆炸大队的政委蒋立人(后改名鲁立人、李杜),并跟着他矢志不渝地投入了革命。六姐念弟则爱上了美国飞行员巴比特,当巴比特被捕,她一定要跟着他坐监;当巴比特在战乱中失踪之后,她开始到处寻找她的黄毛夫婿巴比特。起初她压抑着嗓门,低声呼唤,生怕招来带枪的人。呼唤了一阵,回答她的只有凄凉的雨声,于是她便放开喉咙喊叫,泪如涌泉。她找了七天七夜,饿了吃几口野草,渴了喝几口溪水。最后在山洞中找到了巴比特,却被另一个引她去的女人引爆炸弹,三人一起被炸死。
    四女想弟却还来不及展开她的爱情,当饥馑的时候,她看着全家活不下去了,于是将自己卖身给妓院。新中国成立后,她带着自己藏在琵琶里的、多年积蓄下来的珠宝找回母亲家,路上却被具有阶级斗争高度警惕眼光的干部识破,不仅财产被全部没收,后来又遭到在阶级斗争教育展览馆“现身说法”的残酷批斗。还有七女求弟,也是在饥荒时期被一白俄贵族老太太买去,改名乔其莎,毕业于省医学院,被打成“右派”后到农场劳动,在三年大饥荒期间饿死。她的爱情以及事业生活也没有展开,甚至饱受凌辱。
    八女上官玉女生来失明,一直跟着母亲。她无比善良,很少说话,她爱美,但甚至不知道自己有多么漂亮。她在三年大饥荒时期感到非常愧疚,觉得自己拖累了母亲,于是决定投河自尽。作者写到她临死的场景十分动情并寄托了美好的希望:
    你二十年里沉默寡言,心中长存着愧疚,饭不吃饱你认为自己是家中的拖累,衣不穿新大家认为你分不清新旧。其实盲人也有爱美之心,你心里有我们凡夫俗子看不见的风景。你走在这条演出过数不清的悲喜剧的胡同里,历史的味道扑鼻而来,历史的声音如浪涛涌起。
    八姐神秘,与几十年前从滔滔的洪水中坐瓮漂来白衣盲目女人有相似之处。那个女人繁衍了司马亭、司马库这样的古怪新奇的后代,她坐瓮飘来,又乘风而去,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身世如同死谜,何人能猜破?谁也猜不破。她仔细地、小心翼翼地倾听着阳光落水的飒飒声,生怕惊破春水的梦。她静悄悄地蹲在水边,将十指纤纤的素手浸入水中,感受着水的温存与严肃,水的哀矜与苍凉。八姐低唱着,脱下了身上单薄的衣衫,悬挂在堤边的柳枝上。她的美丽的身体倾国倾城。八姐的美丽多半与杂种有关。八姐的美是未经雕琢、自然天成的,她不懂得梳妆打扮,更不解搔首弄姿,她是南极最高峰上未被污染的一块雪。雪肌玉肤,冰清玉洁,真正的,不掺假的。然后她就哼唱着小调,一步步地向河水深处走去。河水渐渐淹没了你的腿,淹没了你的脐,淹没了你的双乳,鱼儿欢快又感动地啄着你的乳头,你的双乳照亮了幽暗的水面。水淹没了你的双肩,缭乱了你的长发,你继续往前走,然后你就突然华丽地消逝了。在水下你看到了人世间难见的奇景,披红挂彩的鱼群为迎接你的到来翩翩起舞,繁茂的水草款款摇摆,河底摆开了十里长的盛宴,琼浆玉液,山珍海馐,香气一直流到海洋,海洋一片馥郁富饶的香气。
    她也值得人们如此动情,她是一位玉女,也是一位圣女,而且神秘。尽管她就像母亲所哀伤的:“孩啊,你这一辈子,连芝麻粒那么大的一点福都没享到哇……”
    人们,或至少一部分人会去追求生命的精彩。而女人们可能更多地去追求爱情,男人们则更多地去追求事业。我们下面将主要观察在《丰乳肥臀》的两个男人,两个似乎是处在两极、正好形成对照的人物,一个是大栏镇的首富“福生堂”的二掌柜司马库,他后来担任过抗日别动大队的司令,也是国民党支队的首领。他一生强悍,吸引了无数女人。他被捕后跳河逃脱,但又因亲人被抓拷打而出来自首,最后被公审枪毙。另一个则是母亲最后生育、也是唯一的儿子上官金童,他一生懦弱,且患有恋乳癖。尽管他也相貌堂堂,但却没有一个真正的爱人,且被污为“奸尸犯”判刑多年,出狱后遇上市场经济大潮,又遭利用、被骗,被视作精神病,晚年在安葬母亲后准备到教堂去做一个清扫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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