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说《东岸纪事》描写的是浦东平民世界,一点不差。小说中乔乔学历最高,但也不过是尚未毕业就被除名的上海师大本科学生,官员最高是副乡长(从浦西赶来混吃拿红包的动迁办柯副主任只是一晃而过),其余都是标准的平民。浦东浦西一江之隔,浦西几个区还跨到浦东,这里除了农民,也有上海市民、工人、征地后的“农转非”和合同制工人,一些浦东人工作在浦西或在浦西市区有房产,亲戚朋友在上海的人家就更多,这便造成临近黄浦江的“六里”等乡镇农村户口和城市户口混居现象,当地浦东话也更接近上海话,不同于浦东腹地其他乡县。夏商集中描写的南码头、六里镇及周边地区是上海和浦东结合部,这里的浦东人和上海本来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尽管如此,把他们当“上海人”来写,写得如此规模宏大,活色生香,在整个上海一地的文学史上还是首次。面对汹涌而来的浦东平民群像,上海文学以往各种模式都无所施其技,只能仰仗夏商扎实而粗犷的讲述方式,夏商也因此成了在文学上开垦浦东这块荒地并改写上海文学版图的首创的功臣。 从上海文学迄今为止占主流地位的狭邪、感伤、怀旧、欲望化叙事转到充满野性和灵异的浦东,犹如从烂熟的明代话本和拟话本的市井老套路转到唐传奇的天地,上海文学终于从空旷的乡间吹来一阵清新的风。乔乔及周围乡民们的多灾多难和张爱玲或张氏后继者们的悲欢故事大同小异,但很少感伤、萎靡、颓败之气。 不信你看,洁身自好、勤学上进、美丽自信的乔乔被“小螺蛳”用掺了迷药的一碗馄饨夺去贞操,人生道路从此陡转,但她并未沉沦,而是因此生出结结实实的复仇意志和另谋出路的筹算。她主动委身给明知没结果也不会担责任而偏偏纠缠不清的南京诗人邵枫,固然是可怜这位诗人、让他“心理平衡”,也是要和不切实际的理想挥手告别,从此走自己的路。她离家出走,躲到南汇乡下小饭店打工,和劳教所“唐管教”短暂同居,固然有苟且之嫌,但也含有欣赏和报恩的意思,并夹杂着绝望中希求安稳的心理。后来在报上看到唐龙根一家惨死,乔乔的伤心欲绝证明了这一点。她被邻居、青梅竹马的傻男人马卫东寻回,很快下嫁给他,也是出于知恩图报和希求安稳。但她发现马卫东无法帮她在险恶环境中立足,无法报复小螺蛳,就坦然与黑老大崴崴私通。这除了满足情欲,主要还是欣赏崴崴的硬气,并要借崴崴之手除掉小螺蛳。崴崴父母因乔乔丧失生育力而歧视她,崴崴本人也逐渐移情别恋,这时候乔乔的离开绝不拖泥带水。她和马卫东离婚并非毫无留恋,还掺杂着对马卫东父母和姐姐居中挑拨的不忿,可一旦发现闺密娟子乘虚而入俘虏了马卫东,就很快原谅了娟子,心照不宣地接受了娟子在前男友崴崴开的饭店请的那顿意在告罪的饭。这一笔相当“杀根”,有点直追古人的意思:《傲慢与偏见》中伊丽莎白也是这样原谅了闺密卢卡斯小姐,后者看准时机,人弃我取,与惨遭伊丽莎白拒绝的乏味透顶的柯林斯先生闪婚,早已成为世界文学上一段经典叙事。乔乔先前在大学读书时原谅《嚼蛆》诗社那个浅薄自私的任碧云,也同样出于爽快旷达的个性。最后与“小开”结合,因为他并不令人讨厌,真心崇拜她,此时一个成了“拉三”,一个是刑满释放的流氓,相依为命,何况“小开”那个做副镇长的舅舅侯德贵还可以为乔乔新开张的饭店保驾护航呢。 乔乔、崴崴、仇香芹、刀美香、大光明、唐龙根、侯德贵、老虫娟头、小开、顾邱娘、小螺蛳以及崴崴的那些黑道手下们,属于鲁迅《故乡》所谓“辛苦恣睢而生活”的一群,柳道海、车建国、马卫东、金六六等则可归入“辛苦麻木而生活”的一类,他们都有自己的生活逻辑,活灵活现,是以往“上海文学”很少写到的。这些浦东平民的故事充满强暴、无奈、邪恶、堕落、愚蠢、残忍、野蛮、不被同情的饱满的烦恼、无人援手的深邃的痛苦、令正人君子皱眉的恣肆的快意,但绝无过去上海故事中常见的隐忍、猥琐、下作、躲藏、阴暗、腐败、算计、狭邪。比如写乔乔委身唐管教时的心理感受: 这是她的身体第三次被占领,却分属三个男人。每一次都不是她心甘情愿的,包括第一次。乔乔恨自己的身体,觉得并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垂涎它的男人,她只是代为保管,却要管饱管暖,带它走东走西,又不能扔掉。 这自然是对女性悲剧的深切体认,但悲剧主体强悍爽气,不轻易向命运低头,更不会发出屈服之后绵绵无尽的幽眇哀怨之声。夏商笔下的生命粗犷倔强,“双手推开生死路”,宁可如暴烈的猛兽四处乱撞,声名狼藉,头破血流,也不怨天尤人,坐以待毙。 面对这样的生命,夏商照实写来,不赞赏,不指责,惟有同情与怜悯。他不把人物当牵线木偶操纵,任由他们自行其道,人物身上很容易被作者赋予的那种先验的光圈纷纷脱落,以本来面目示人,所以格外显得新鲜活跳。在我们熟悉的一些上海文学作品中,许多人物没上场走两步,读者就知道作者怎么看他们,或希望读者怎么看他们。这样随意揉捏的人物很难有自己的血肉。夏商追踪蹑迹,贴着人物一路写下去,作风强悍、粗犷、遒劲。他写“唐管教”已经很立体,又写了一个同样立体的片警王庚林。妻子中毒身亡没几天,王庚林就去找其实并不怎么喜欢的寡妇顾邱娘寻欢,而当那些被邱娘儿子小螺蛳陷害的姑娘们来告状时,王庚林既要保护小螺蛳,又没忘记趁机狠敲老相好顾邱娘一记竹杠。他和派出所同事、老姑娘林家婉结婚也非常实际,“我是找个伴,你是赶紧嫁掉省得爷娘啰嗦,正好你当资料员,两本户口簿并成一本很方便”。可当勾引他女儿王月颖的技校政治课老师吴云朝迫于压力自杀,他却相信这个已婚男人真为他女儿殉情,临死还保护了女儿,因此宽恕了他:这都很像李劼人《死水微澜》不加褒贬照实写来的手段,也如清人评点《儒林外史》所谓“直书其事,不加断语,其是非自见”。 类似的例子“上卷”比比皆是。“下卷”宕开一笔,写崴崴父母柳道海、刀美香年轻时在云南的生活,有点破坏结构均衡,同时写浦东动迁,穿插一九八九年上海甲肝暴发和陆家嘴轮渡踩踏事件,也过于琐碎,但因此牵出自命风流而豪爽仗义的“大光明”、善于弄权而不乏真情的侯德贵、以色相诱人却也有情有义的“老虫娟头”三个活宝,足以弥补结构枝蔓的毛病。夏商写这三位,和“上卷”写乔乔、崴崴、娟子等人物一样,运斤成风,涉笔成趣。柳道海、刀美香在版纳浓情蜜意,千辛万苦办回上海却成了“死夫妻”,最后因动迁要一致行动,感情才有点死灰复燃。写平凡男女情感轨迹若此,颇有点鲁迅评价《海上花列传》时所谓“平淡而近自然”。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