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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韩少功长篇小说《日夜书》

http://www.newdu.com 2017-10-12 光明日报 韩少功 参加讨论

    内容梗概
    插队白马湖的这一拨知青,在日复一日的劳累、饥饿和忍受厕所恶臭、乡间污言秽语以外,也不乏苦中作乐,比如,牛皮哄哄地互相比拼,与队长、场长斗智斗勇,以及羞怯地发现爱情。
    知青生活成为共同的回忆,回城之后大家却走上了迥异的生活道路。落拓不羁、把一辈子都活成畅想曲的大甲,在美国办起装置艺术展,对“后现代”一无所知却玩得娴熟;作为圈子中心的老大哥郭又军下岗了,除了溺爱女儿,别无寄托,最终在失望、窝囊、郁闷和癌症的逼迫下自杀;刀马旦气的小安子,不甘平庸的生活,终于还是从郭又军身边离开,去周游世界寻找她的浪漫,却把自己的日记转给了陶小布;陶小布在青涩的插队岁月追到了简单清澈的马楠,也在婚姻的平凡中学会调适她的“偏执”;作为革命精神领袖的马涛,坐过牢的经历没给他带来预期的加分,他的狂妄自负被国外知识界轻视和湮没了,而他的精神高贵在国内又显得落落寡合;郭又军的女儿丹丹成为律师后接手的第一件案子,是叔叔的杀人案——贺亦民大起大落,做过烂仔扒手,开过公司,搞过世界性发明,却因一次意气用事而被捕;马涛的女儿笑月,在破碎的家庭里养成了自闭叛逆,她的以死相逼让下一代的问题也浮了出来……
    由于郭又军等人的张罗,白马湖知青回城后的每年聚会,依照老习俗总是定在大年初四。大家在一间借来的教室或会议厅里,各带一点吃的,说说笑笑,吃吃喝喝,相互进行皱纹的年检。不用说,一旦女人们的话题转向孩子择校的费用,转向柴米油盐的价格上涨,这些脸就越来越不中看了。
    这种聚会一旦形成便不间断地延续几十年,倒也是个奇迹。同学、战友、老乡、同事的聚会,好像都难以做到这样。“你这小杂种躲到哪里去了?”“死鬼你还晓得来呵?”“老子一看你就恨不得……”他们见面时总是习惯用这一类辱骂来表示亲热。惨遭毒蝎攻击式的尖叫,大概也出自女人们的狂喜。
    他们是被又军吸附在一起的。军哥的插龄其实很短,但不知为什么一直担任知青事务总管的角色。在县城那几年,他的住所就是知青接待站,来往食客特别多。调到省城后,他又成了个联络中心,哪个病了,哪个搬家了,哪个要结婚或要离婚了,哪个的父母或子女有事了,好像都在他的业务范围之内。他骑一辆破自行车颠来颠去,对各路情况了如指掌全面关怀。几个老姐老妹的最喜欢去他那里,据说连妇科病的隐私也愿对他唠叨。
    大家也是被白马湖粘合在一起的。那么白马湖有什么特别吗?从这些人的表情和言语来看,过去的岁月黯淡无光,说起来简直都是字字血声声泪。吃不饱呵,睡不够呵,蚊子多得能抬人呵……白马湖是他们抱怨的对象,痛恨的对象,不堪回首咬牙切齿的对象。如果说他们现在下岗失业了,提拔无望了,婚姻解体了,儿女弃读了,原因不是别的什么,肯定就是白马湖罪大恶极,窃走了他们的青春年华。
    不过,在不经意时,比如对晚辈说话(他们有时混迹于这种聚会),他们也可能脱口而出:
    “我们那时候,哪有你们这样浪费?”
    “我们那时候,一担谷一百八还上坡。你哭都哭不动吧?”
    “你们这些蜜罐子里泡大的,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苦。”
    “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一天打蛇七八条,不算稀奇。”
    “我们那年月,连一罐猪油也是大家分,没人敢独吃。”
    “给鸡打青霉素,你不会吧?”
    这些话值得稍加注意。从口气上不难听出,他们似乎在夸耀什么。打针(知识)、猪油(情义)、打蛇(勇敢)、担谷(劳动)……是值得夸耀的吗?如果是,那么另一个白马湖就与前一个白马湖混杂起来了。
    比较而言,启蒙前辈也好,卫国老兵也好,怀旧态度大多是单色调,只有自豪,绝少悔恨,几乎是雄赳赳的一心一意。但从白马湖走出来的这一群要暖昧得多,三心二意得多。他们一口咬定自己只有悔恨,一不留神却又偷偷自豪;或情不自禁地抖一抖自豪,稍加思索却又痛加悔恨。他们聚集在郭又军这只老母鸡的翼下,高唱一首首老歌,津津乐道往事,结伴寻访旧地,深情看望老房东或老邻居,接受当地新一代官员的欢迎和赞美,甚至编影集,排节目,办展览,筹建纪念碑……一切英雄怀旧的外形都有了,但他们的表情始终要低几度,口气总是要带点躲闪,有点强打精神的意味,似乎是对一笔亏损的生意,不便大吹大擂和恋恋不舍。他们的自豪与悔恨串味,被一个该死的白马湖搞得心情失调。
    还有一些人,从不参加这种怀旧。因为在外地,或因为失去联系,或因为不感兴趣,一直是初四的缺席者。
    黄,六队的,曾强烈要求把自己的姓名改成“誓将无产阶级革命进行到底”。领导不同意,是觉得“誓”这个姓太怪,名字也太长,再说占了那么多好词,万一这家伙将来犯错误,大家要骂要咒要“打倒”,不大方便吧?他后来喂过猪,每次都动用肥皂、刷子以及梳子,把集体的猪侍候得干干净净,得到农民的赞叹也让农民困惑。嗯,学了毛主席的著作硬是不一样,养猪都养得这样客气。不过把猪娃都养成了相公少爷,以后它们要不要上床来睡觉?
    顾,三队的,脸色透青,几乎不说话,活得像个哑巴,更像若有若无的一个幽灵,小小年纪就习惯于从眼镜框上方看人,后来在文艺宣传队跑龙套时演过一个账房先生,虽无一句台词,但大家都觉得他神形毕肖。有一次,几只鸡误食打过农药的稻谷,被毒倒在田边。他不知从哪里学来一招,找一把剪刀,用火消消毒,剪开鸡的食袋,以肥皂水冲洗,再用针线将伤口缝合,居然使两只中毒的鸡活了过来,让村民十分惊喜。他回城后混得不是太好,在蔬菜公司早早辞职,卷铺盖回乡下养鸡去了,一干就是十几年。他的回乡与当年那一次妙手救鸡可能不无关系。
    郑,一队的,给人的最深印象是个子特别高瘦,走路时摇摇晃晃,好像重心不稳,行走成了一种飘荡。有人说他偷过东西,有人说他没偷过。有人说他同某女谈过恋爱,有人说他没谈过。有人说他在乡下干了3年,有人说他干了5年。有人说他毕业于五中,有人说他是十八中的,只是随姐姐混进了五中这一群……总之,有关他的事大多歧义丛生,这本身就是一大特点。说起来,与其说大家对他感兴趣,不如说对他老爸感兴趣。那位老人每次写信,都是写在报纸中缝,于是寄报就是寄信。好处是报纸属于印刷品,邮资3分钱,比信函省了5分,而且让儿子多看报,好歹也能温习几个字。不知是不是老人这一手见了成效,儿子后来考上了大学,去了大西北一个石油基地。
    ……
    日子久了,更多人成了聚会的缺席者,甚至也进入歧义丛生的状态,比如说:还活着吗?已经死了吗?是不是真活着?是不是真死了?
    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
    我们将怀念你的微笑。
    ……
    我很久没听到这种歌声了,以后能否听到,也不知道。国有企业和集体企业的倒闭大潮,使这里的多数人丧失了唱歌的兴趣。相反,他们聚在一起的时候除了打麻将,喝小酒,斗嘴取笑,更多的只有抱怨。“地狱”“劳改”“大迫害”“大骗局”“水深火热”“暗无天日”“九死一生”“万劫不复”……这些出现在媒体上的流行用词,对于他们来说最为顺耳,最为解气,最能记住。他们几乎不假思索就认定:说得太好了!事情难道不是这样吗?若不是因为下乡,若不是因为白马湖,他们哪会沦落到眼下这个地步?他们不也能在北大、清华那种地方混个三进两出?不也能与那些戴上钻表、开上豪车的成功人士们有得一拼?
    我也参与过这种抱怨。
    几乎忘了的问题是,白马湖的农民会这样说?他们当然也觉得知青崽很苦,离乡背井更是可怜,但再苦也就是几年,顶多是服了几年兵役吧,而他们在白马湖活过了世世代代,甚至一直活得更苦和更累,那又怎么说?他们甚至不能享受知青的“病退”和“困退”的政策,没有招工和升学的优先待遇,但一眼看过去,土生土长的万千农民中不也成长出好多企业家、发明家、艺术家、体育明星、能工巧匠、绝活艺人,还有一条短裤闯出国门却把生意做向了全世界的家伙,凭什么说三五年的农村户口就坑了你们一辈子?
    恰恰相反,是“城市户口”这种保护伞,是“国有企业”这一类安乐窝,养懒了你们的一身肉吧?废了你们的武功吧?你们这些“国”字招牌和“城”字招牌下的红色破落户,二等八旗子弟,国家粮养出来的病秧子,一旦失去保护伞和安乐窝,就只会打麻将喝小酒了?你们开骂也不妨事,但冤有头,债有主,端起城里人的小架子,往自己身上贴几枚假伤疤算怎么回事?
    我猜想不少乡下人就是这样想的,只是没说出来。即算说出来了,也很难被媒体放大——媒体毕竟都是城里人办的。
    我也说不出来,不仅因为自己有幸上了大学,还混成了副教授,混成了科长、处长、厅长什么的,涉嫌人模狗样,能给这个那个办点小事,能给朋友的聚餐埋一两次单,在物质优越的同时收获精神优越。自得于一种双重的富有——这种人最容易站着说话不腰疼。更重要的是,我发现自己说不出口是因为曾在街头突然见到一个女同学的肮脏、憔悴以及过早苍老,惊愕得退了一步,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说不出口是因为一位我熟悉的哥们没钱给儿子所在的学校“赞助”,被儿子指着鼻子大骂,只能暗地里自抽耳光。我说不出口是因为一位曾与我同台演出的姐们,失业后干上了传销,逢人便推销净水器,以便发展敛财的下线,以至喋喋不休翻来覆去百般纠缠廉耻尽失。我说不出口是因为一位曾帮我拉过车的老同学太穷了,去校园里捡垃圾,顺手偷窃球鞋和球衣,落了个当场败露,被一群大学生无比正义地暴打。我说不出口。我一次次想说却说不出口。我说不出口是因为刚刚参加了郭又军的追悼会,会上诸多熟悉的面孔都容颜渐老,不是掉牙就是谢顶,却闪烁着小动物那样的眼睛,透出温顺和惊乱,正在有关明天的恐慌前不知所措。他们是被一些知识精英昨天认定必须赶下岗的人(为了效率),也是被同一批精英今天鼓吹必须闹上街的人(为了公平),是某种流行理论时厌时宠的那些影子。
    他们其实不是影子,是人。他们不想下岗,也不想上街,只是需要一个理由,使自己稍微宽慰一点,轻松一点,能有勇气活下去——哪怕这个理由是一枚假伤疤。
    这有什么过分?
    正因为这样,他们才从四面八方奔赴初四聚会,奔赴一张友情的老照片,在一张立体化与活动型的照片里,在一张褪色发黄的集体留影里,在每年一度定期出演的温暖定格中,给自己的神经镇痛。他们的抱怨是相互温暖的一部分。
    显然,对于他们来说,谎言是必要的镇痛剂。在这个时候,谎言是另一种形式的真理,不真实是真实的一个面具,正如真实也可以是不真实的一个面具。
    我连这一句也说不出口。
    就在不久前的那个初四,他们包乘两辆大巴又去了白马湖,享受了乡政府的招待酒饭,各自接受了茶场馈赠的两袋茶叶。据说因筹建纪念碑的事商议太久,三五位有见识、有阅历、有行政经验的男士们各有主张,理应让老友们刮目相看,于是在碑址选择和碑文内容方面争执不下,耽误了大家的返程,晚上只好临时就餐在路边一饭店。军哥忙于录像,交代另一位收饭钱,每人20元。不料大家抹嘴巴剔牙齿走出饭店时,收款却差了一大截。“我们流血流汗那么多,还要交饭钱?”这一条好像说不过去,毕竟店主与茶场没什么关系。“这个厨师也太不行啦,饭都没怎么蒸熟。”这一条好像也不上道,再糟糕的饭不也是吃了么?到最后,还是有些人瞪大眼,干脆交出一脸的无辜:哎,哎,不是说不收钱么?对呀,你们什么人在这里假传圣旨!
    谁说不收钱?张某说是李某说的,李某说是吴某说的,吴某说是邢某说的,邢某说是洪某说的,洪某说不知是谁说的……一个查无来处的谣言被这些人坚信,被这些人热心传播,被几个铁杆信谣者七嘴八舌再一次强辩为真实,倒是军哥的辟谣被很多人怀疑,似乎只有他一个人不知情,在这里瞎操心。
    没办法,面对气呼呼追出大门的店主,又军只好押下自己的身份证,打下一张欠条,答应过几天来补齐欠款。
    汽车开动了。又军没再窜前窜后地给大家录像和说笑话,只是坐在最前的座位上,一声不吭捧住脑袋,好像睡着了。
    与来时满车笑语的情况不一样,这次是出奇的沉默,大家也久久地不再说话。(摘自《日夜书》,韩少功著,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年3月第1版)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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