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本文通过对黄侃、刘永济、王元化、詹锳、郭绍虞、宇文所安等著名学者对《文心雕龙·神思》中相关字句解释的讹误与模糊进行深入辨析,认为出现此种失误的主要原因乃是忽视了骈体文的文体特征与刘勰本人的骈体文写作实践经验,乃至在时代隔阂中误读了文本。由此提出如下结论:研究古代文学理论必须弄清每一时代与作家的创作情况,取得丰富的写作经验,然后再辨析针对这些经验所提出的文学问题与理论范畴,以帮助我们更准确地诠释那些文学理论经典。 【关 键 词】文体意识/创作经验/骈体构思/文本诠释 【作者简介】左东岭,首都师范大学中国文学思想研究中心教授。出版过专著《李贽与晚明文学思想》等 韦勒克在他的《文学理论》中,曾经把文学研究分为文学史、文学批评和文学理论三个不同的分支,其目的当然是进行学科的划分以便有效地从事研究。然而,文学又毕竟是一个整体,人为的划定界限也会在一定程度上损伤对文学问题的认识。因为每一时期与每一地域的文学理论与文学批评都是以其创作经验作为基础而总结产生的,并且也是为了指导新的创作而进行理论探索的,尤其是在中国古代就更是如此。有许多人把《文心雕龙》称之为“写作大全”或文章学著作,看重的正是它这种实践性很强的属性。但是在长期的中外《文心雕龙》研究中,却常常将其作为文学理论著作进行孤立的论述,甚至用不同文化系统或不同历史时期的写作经验进行简单化的比附,并由此阐释其理论范畴与文论价值,但大多数却都是望文生义的过度诠释甚至假想臆测,从而严重影响了对于本书的有效研究。 其中有一个重要的现象值得引起关注,那就是《文心雕龙》产生于骈体文流行的时代,而且这本书自身就属于相当漂亮的骈体文代表作,因此作者在谈论其重要理论范畴时,便会或有意或无意地用自己的骈体文写作经验进行表述或举例。那么,在诠释其文本时,就应该有意识地了解骈体文的文体特征和创作方法,否则便会漫无边际或隔靴搔痒。这在中西方学者中都是普遍存在的现象。下面就以《文心雕龙·神思》中的一段话为例来说明这个问题。该文说:“若情数诡杂,体变迁贸。拙辞或孕于巧义,庸事或萌于新意;视布与麻,虽云未费,杼轴献功,焕然乃珍。”① 首先来看西方汉学家对于本段文字的解释。如Stephen Owen(宇文所安)在其《中国文论读本》中翻译《神思》篇“拙辞或孕于巧义,庸事或萌于新意”一句时,将其译为:“Plain and simple diction may be made pregnant by some artful truth; commomplace matters may be brought to sprout by fresh concepts.”②根据紧接着的“杼轴献功,焕然乃珍”的表述,本段的意思是在强调作家构思的重要,他的作用就像将原料的“麻”变成了漂亮的“布”,尽管并没有添加什么,却使“麻”产生了根本的变化,这便是作家“文心”的巨大创造。然而,刘勰在谈论这个问题时,很自然地动用了自己骈体文的创作经验。因为对仗与用典是骈体文构思中最具分量的环节,所以作者必须有充分的学养与精妙的构思,才能写出漂亮的文章。这在《文心雕龙》的其他篇章中也有过充分的表述。如在《知音》中的“六观”,便有“观置辞”与“观事义”;在《镕裁》中所设立的“三准”,便有“酌事以取类”与“撮辞以举要”。为此他还专门写了一篇《事类》集中谈用事用典的问题。可见,对仗与用典乃是刘勰最为关心,也最为熟悉的写作构思环节,所以才会在行文中一再谈及。然而,宇文所安所用的“plain and simple diction”和“commomplace matters”无论如何也难以表达“拙辞”和“庸事”的内涵,因为此处的“辞”与“事”均有特指的内涵,而不能将其理解为普通的文辞与事情。这不仅仅是语言的差异性问题,而是译者缺乏骈体文的写作经验与文体知识。“庸事”是指用事用典不恰当,而不是平庸的事情。尤其是“或”这个或然词,更不是“may”所能表达的。这里是说,如果不重视构思,那么即使有了“巧义”也有可能被“拙辞”所伤害,即使有了“新意”也可能被“庸事”所拖累,从而写不出漂亮的文章。因此,在骈体文的写作中,对于对仗、用韵和典故的精心挑选与合理安排,就成为作家所必须留意的关键环节。在解释刘勰“杼轴献功”这一术语时,说他重视作家的构思作用当然具有世界性的普泛意义;从此一角度讲,宇文所安的理解仅仅是笼统而不是误读,这要比许多中国的研究者更谨慎。但是如果不了解他据以产生这种想法的写作经验与文体意识,那就成为一种架空的议论与模棱两可的看法。我们也可以由此指出:他所进行的解说是文学理论的一般表述,而不是专业的《文心雕龙》研究。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