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良铮已经是个老人了” 1968年10月26日,穆旦在日记中写到:“住在第一教学楼中”。这8个字是自1960年3月23日之后重新记下的第一篇日记,从这一天到1970年10月17日为第二本日记。据《穆旦诗文集》的编者按语,日记本内封印有“毛主席语录:‘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思想。而代表先进阶级的正确思想,一旦被群众掌握,就会变成改造社会、改造世界的物质力量。’《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其下则是手书,“改造日记 查良铮”。扉页还有竖行手写:“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 “改造日记”和1958年的《思想小结》及1959年最初写下的日记写法接近,都是将身边的事件、问题或组织传达的文件、通知,和自己的思想改造联系起来,如1968年11月24日写到: 小组上曾有人发言问:如何才是深刻认罪?是否就是低了头,嘴上说认罪,就算是认了罪?我今天想,绝不如此。深刻认罪,虽然表现在行动上是必要的,但应不仅表现在行动上。认罪必须扎根在思想上,这是根本的。没有这个,不从思想上解决问题,那么,越求表现,越成了两面派,没有好下场。而要从思想上认罪,就必须在自己头脑中树立主席思想,用这面照妖镜照出自己的反动本质,这样来认罪,才能认得牢。改造也才有目标,不是无的放矢。 又如12月8日日记—— 这一周多,外调较多。自己的历史问题在重新审查中,对这件事,我所抱的态度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尽自己所知的一切,向党向人们做交待。过去已犯的罪,有多少就交待多少,不夸大也不缩小。尤其在工宣队第4号通知发布之后,看到其中严厉与宽大相结合的精神,自己更不需要在交待问题上有任何顾虑。把自己的问题交待清楚了,这不但有利于革命,也有利于自己。另一方面,我认为老老实实交待问题,这也可以算是自己遵守主席伟大战略部署的一种表现,自己一定要做好交待工作。 从1968年10月26日到1969年2月18日,断断续续的日记多半就是这等写法。前面提及日记和交待材料写法上的类同,是在穆旦刚刚被打成历史反革命分子之际,一转眼,十年过去了,改造自己的魔咒还是紧紧地压在穆旦心头之上。 1969年2月18日之后,魔咒似乎略有放松:一则,日记停止了——现实处境可能并没有什么改观,但至少暂时每天夜里不再在纸上进行自我审判。二则,从1970年2月16日重新写下的日记来看,写法已截然改变:大段大段地抄录文章以及思想检讨的记法不再出现,基本上是每天所做事情的流水账,基本上仅有数字或十数字,所记事件为所从事的日常劳动,日常事件(包括家人通信)以及作“思想检查”等等。 但劳动改造却已不仅仅局限于南开校园之内了。1969年10月17日,根据毛泽东关于国际形势有可能突然恶化的估计,林彪作出“关于加强战备,防止敌人突然袭击的紧急指示”。18日,这个“紧急指示”以“林副主席第一号令”正式下达,引起了各方面的极大震动。(23)据此指示,1969年11月6日,南开大学将所有“牛鬼蛇神”及其子女一律下放到河北完县。穆旦被“隔离”在一个公社,周与良带着四个孩子在另一个公社。两人相距几十里,基本上不通音讯。不久,中小学开学,四个孩子返回南开大学。夫妇两人仍分处完县的两个村庄。夫妻无法见面,与孩子们的联系也只有通信。 大概是耐不过对于妻子的思念与关切,1970年1月春节前的某一天,穆旦步行几十里去探望妻子,这次短暂的会面深深地烙在妻子记忆里—— 有一天,大致快过春节,天气很冷,良铮忽然来看我,我说自从到完县以来没有收到孩子们的信,也没有他的消息,我见到他,控制不住眼泪。他看着我,劝我说“收到孩子们的信,都很好”,还说“事情总会过去的,要耐心,不要惦着孩子。”他带了一小包花生米和几块一分钱一块的水果糖。几个月没见面,他又黄又瘦,精神疲乏,他只是安慰我“要忍耐,事情总会弄清楚的”。他还负疚地一遍又一遍地说:“我是罪魁祸首,不是因为我,一家人不会这样。”我看到他眼中含着泪水,脸色非常难看,便安慰他“我也是特务,应该受到惩罚。”说了几句话,他准备走了,要走几十里才能回到住处。他非要把那包花生米和几块糖留下,我坚持不要,他说“你晕了,吃块糖也好些”。我说“身体还可以,也不想吃零食。”他说,“要多注意身体。”互道保重后,他就走了,停留不到半小时。我送他到村口,看他走远了,才回村。从后面看,良铮已经是个老人了,当时他仅52岁。回村后,我立即被批斗,“传递了什么情报,老实交待”,真是天晓得。那里我的旅行包,经常有人检查,如果看到藏着花生米和水果糖,恐怕不知要批斗多少次。(24) 在寒风中步行几十里,不过是为了停留半个小时,和妻子说几句话,送包花生米和几块糖。才52岁,看起来“已经是个老人了”,下放(流放)过程中那些细微而切身的故事,那颗因磨难而变得“凄凉而驯服”的心灵(25),读来着实令人唏嘘不已。 注释: ①本文所引穆旦日记资料均据李方编选:《穆旦诗文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 ②据南开大学档案馆所存穆旦档案之《关于查良铮问题的复查意见》(中共外文系总支,1979年4月21日)。按:文中按语为笔者所加,但……、×××均为原有。 ③来新夏:《怀穆旦》,《中华读书报》1999年12月22日。 ④周与良:《永恒的思念》,杜运燮等编:《丰富和丰富的痛苦》,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58-162页。 ⑤周与良:《永恒的思念》,杜运燮等编:《丰富和丰富的痛苦》,第158-162页。 ⑥周与良:《地下如有知诗人当欣慰》,《诗探索》2001年第Z2期。按:对于此事,观点似不大确定。据2006年4月10-12日,笔者与穆旦长子查英传的谈话,他称小时候在爷爷家看到过诗集《旗》、《穆旦诗集》,但一直不知道“穆旦”就是父亲。但据2006年4月14日,笔者与穆旦的外甥女刘慧的谈话,她认为查英传他们那个时候可能知道。 ⑦据2006年4月12日,笔者与魏宏运先生的谈话(南开大学文学院李润霞在场)。 ⑧据2006年4月13日,笔者与王端菁、李万华夫妇的谈话(南开大学文学院李润霞在场)。按:王端菁的说法得到了她的丈夫、当时在教材科(在图书馆四楼上班)、文革中曾与穆旦关在同一个“牛棚”的李万华的确认。 ⑨如下所引均据2006年4月11日,笔者与冯承柏先生的谈话。按:冯承柏于1963年6月之后调到南开大学历史系资料室工作,任美国史研究专家杨生茂先生的科研助手。 ⑩杨生茂主编:《美国南北战争资料选辑》,上海人民出版社1978年版,第ⅷ页。 (11)指1951年所写下的《美国怎样教育下一代》和《感恩节——可耻的债》。 (12)魏宏运:《魏宏运自订年谱》,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年版,第74页。按:魏宏运1951年从南开大学历史系毕业留校,大半生在南开度过,其自订年谱对南开的相关背景有非常多的介绍,可作穆旦研究重要的背景资料。 (13)徐贲:《邂逅口述史,发掘口述史:苏联的人民记忆》,《读书》2009年第1期。 (14)语出穆旦:《致郭保卫》(1976/10/30),《穆旦诗文集》(2),第213页。 (15)部分情形可参见易彬:《“穆旦”与“查良铮”在1950年代的沉浮》,《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8年第2期。 (16)按:材料为手写体,有一个字不能准确辨认。 (17)魏宏运:《魏宏运自订年谱》,第61页。 (18)周与良:《永恒的思念》,杜运燮等编:《丰富和丰富的痛苦》,第159页。 (19)魏宏运:《魏宏运自订年谱》,第66-67页。 (20)来新夏:《怀穆旦》,《中华读书报》1999年12月22日。按:据笔者所知,一些当事人对于来新夏先生的回忆存有异议。 (21)周与良:《永恒的思念》,杜运燮等编:《丰富和丰富的痛苦》,第159-160页。 (22)英明、瑗平:《言传身教永世不忘——再忆父亲》,杜运燮等编:《丰富和丰富的痛苦》,第225页。 (23)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中共党史大事年表》,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72页。 (24)周与良:《永恒的思念》,杜运燮等编:《丰富和丰富的痛苦》,第160页。 (25)郑敏语,见《诗人与矛盾》,杜运燮等编:《一个民族已经起来》,江苏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3页。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