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乾嘉文人眼中的《鬼趣图》 文人题咏有出于兴趣者,也有碍于情面者,罗聘以《鬼趣图》请人题咏不乏炒作、招揽的意图。但在“搏名流之玩”的同时,罗聘也寻找到了另类的认同群体,《鬼趣图》将他与名流联系在一起。而文网严密的乾嘉时期,京都又是考据学极为兴盛的区域,不管是开口便讲程朱理学的文人,还是满口考据话语的学者,都藉着《鬼趣图》找到了可以自由表达思考与智慧的空间。《鬼趣图》上的题咏正是一种“私人话语”,给文人的世俗生活带来些许乐趣,乾嘉时期的著名文人几乎都与《鬼趣图》有着联系。但既为“私人话语”,解读便是个体经验、感受对《鬼趣图》意义的诠释与更新,不但随着时间的变迁发生变化,即便同时的解读也存在着巨大差异。 面对《鬼趣图》,乾嘉文人最直接的反应便是讨论鬼神是否存在。最早题词的沈大成对罗聘的各种意图做出猜测,然后全部否定掉,而引经据典,承认鬼神的存在,虽然也肯定罗聘有揶揄之意,但总体是在论述鬼神的存在不容置疑。其后的钱载则要搁置鬼神问题:“何不学阮瞻,一空此纷纭。”却又从众生轮回的佛教角度,肯定鬼的存在,但提醒罗聘,李公麟擅画马,因梦见自己变成马而搁笔,似在劝诫罗聘放弃画鬼的嗜好。英廉则认真地讲述人鬼共存于世的事实:“吾闻此宇宙,一以气机贯。万有莽纷迹,人鬼恒居半。人者气之凝,鬼者气之涣。”他认为世上人鬼共存就像白天与夜晚的更替一样,缺一不可。盛百二也承认鬼神的存在,但突出罗聘画的怪异:“示我图数幅,谲怪入骨髓。”王昶直言:“精气为物游,魂变鬼神情。”胡德琳虽认为鬼是否存在“疑信两无据”,但还是相信人终究要变成鬼。持无鬼论的只有杭世骏:“惜君幅窘未尽写,细数转恐惊愚蒙。”“请君更读无鬼论,此图只属子虚乌有止是公。”一面认为罗聘画得不够淋漓尽致,一面又说是子虚乌有。由《鬼趣图》而讨论鬼神存在问题的题咏者多为学者,他们引经据典,从阴阳的角度论述鬼神确实存在,杭世骏虽持子虚乌有论,但无鬼论也不那么坚定。经典文献《礼记·祭义》《易·系辞传》《说文·鬼部》《尔雅·释言》等均有关于鬼的记载,但文献记载中的“鬼”与乾嘉世俗生活中的“鬼”未必是一回事,却足以给学者提供论鬼的依据,也可证明罗聘作画的意图并不违背儒家伦理道德规范。由这些学者的题咏也能看出当时的习俗风尚,虽然考据学崇尚征实,但并不影响学者对神鬼的兴趣,大多数学者相信鬼神的存在,并从征实的角度加以论证。 而所谓“鬼趣”,“趣”才应该是画作的灵魂,“鬼”只是“趣”的外在形式。潘仕成序曰:“且两峰画鬼,而后加以趣之名,意谓鬼尚有画,可见趣则无迹可求,其意不在鬼而在趣也,明甚。”点明《鬼趣图》的重心在“趣”不在“鬼”。并且书后作诗曰:“旨趣由来妙不知,偶然涉笔作儿戏。光天化日原无鬼,墨客文人例好奇。”有为文人题咏作总结的意味,认为文人墨客历来好奇,题咏均儿戏之笔,鬼并不存在。朱孝纯、吴楷、汪承霈皆工于绘画,都看到了“趣”,但对“趣”有着不同的反应。朱孝纯题曰:“弄笔毋烦人所嬉,一双碧眼惯搜奇。”汪承霈以纯粹的画家角度呈现了游戏心态:“或曰寓焉,或曰托焉。吾直谓以豪端示现游戏三昧耳。”吴楷曰:“幽人具冥怀,涉笔便成趣。”但并不认同这种“趣”,建议罗聘学习郑介夫画《流民图》,画出因灾荒而生出的鬼,单纯的“鬼趣”并不值得推崇,对现实有针砭作用的图画才能万古流传。吴楷对“趣”的否认体现了儒生的经世情怀。袁枚、纪昀、凌廷堪不但看到了纯粹的“趣”,并大为赞赏。袁枚题曰:“见君画鬼图,方知鬼如许。得此趣者谁?其惟吾与汝!”引罗聘为知己,并显示出二人超越语言表达的心灵默契。纪昀曰:“文士例好奇,八极思旁骛。万象心雕镂,抉摘到邱墓。”“儒生辨真妄,正色援章句。为谢皋比人,说鬼亦多趣。”虽调侃罗聘为好奇而搜肠刮肚以至于搜刮到坟墓,但充满了欣赏与认同,嘲笑儒生关于鬼神是否存在的论辩,自己对于鬼神持一种超然的态度。凌廷堪在幻想了罗聘作图时的阴森境况后写道:“鬼中之趣吾知之,与君泼墨为新诗。”(凌廷堪《校礼堂诗集》卷二)以为自己领悟到了鬼中之趣。王嵩高、宋鸣珂、桂馥皆是乾隆年间的进士,王嵩高把罗聘比为鬼董狐;宋鸣珂则突出罗聘既是有道人,又是有趣人;桂馥对鬼中之趣充满了幻想:“夜台长似昼,世界小于盘。此乐真忘死,逢场作是观。”(桂馥《未谷诗集》卷三)这些文人题咏更多地专注于“趣”,且大都欣赏这种鬼趣,由于文人好奇的天性,也因为《鬼趣图》的妙趣横生。纪昀与袁枚都写志怪小说,小说中鬼怪故事层出不穷,看到罗聘的《鬼趣图》,便一见如故,引为知音。王嵩高则直接忽略所谓的寄托、讽谕说法,认为只是游戏而已。由于“趣”字本身具有意义的模糊性,对于“趣”的发挥便具有风致、趣味、兴致等多种阐释,但都将之看作游戏之作。虽为游戏之作,里面的“趣”却也并不容易把握住,而这些文人则往往表现出自己参悟到了其中之“趣”的得意与优越感。 在“鬼”和“趣”的背后是画出“鬼趣”的用心。罗聘作《鬼趣图》难道仅仅是游戏?其中是否蕴藏着深意?最早是张埙提出了鬼有针砭止恶的作用:“地狱变相有是族,神山忠孝非等伦。”将鬼与恶联系起来,认为鬼存在于地狱中。陆费墀则肯定《鬼趣图》里面的揶揄、寄托,相信罗聘能见鬼:“不信易于画狗马,揶揄叫啸谁能详。怪君两目夜如电,葛蔓幽篁形自见。”何道生题曰:“两峰画鬼有深意,古人漫道画鬼易。”但在其诗集中后一句却改为“世人漫道是游戏”,肯定其画鬼大有深意在。钱大昕也认为罗聘绝非戏笔:“画家草圣难,苦心世莫料。”下注:“龚圣予云:人言画鬼为戏笔,是大不然。此乃画家之草圣也。岂有不肯真画而作草书者。”以罗聘为画家中的“草圣”,并指出其作画的“苦心”。方维祺认为罗聘画鬼乃“儒功最上乘”,具有“觉世”之作用,王国栋搁置鬼神是否存在的问题,直指罗聘画鬼之“婆心”:“可怜一片婆心在,莫把殊形认冥途。”陈毅题曰:“花之寺僧太狡猾,笔写万状扫毫庄。”所谓“狡猾”指的正是罗聘以“鬼趣”让众人猜测其用意,却难以得到明确的答案。这些文人肯定其作画时的“婆心”、“儒功”,不再把它当作游戏之笔。虽然认为《鬼趣图》大有深意,但深意何在,却没有明说。 但有一些题咏则明言《鬼趣图》对现世的针砭,直言其世道险恶的寓意,生出无限的人生感慨。杨元锡读出了文人的落魄:“我将人鬼相绳准,鬼反嬉游人反窘。痛哭英雄落魄时,可怜被鬼揶揄画。”程晋芳读出了揶揄与哭泣:“揶揄盈道路,哭泣以文字。”张世进认为画鬼即画人:“言己托诸鬼,人鬼了不异。”觉罗桂芳借《鬼趣图》嘲讽人世:“一朝薤露歌声起,纷纷富贵贫贱皆吾徒。”“田窦升沉朝暮变,翻手覆手常须臾。”借鬼的口吻讽谕人终将都变成鬼的同类,世事翻云覆手,富贵贫贱无常,芸芸众生却不知晓这个道理。周有声直言罗聘不便于描摹人间百态而转画鬼趣:“人间变态画不得,只有鬼趣堪描摹。”“比来所见当倍之,曷不尽写以补禹鼎之所遗。”并觉得人间丑态甚于《鬼趣图》数倍,罗聘画得不够淋漓尽致。蒋元泰、张曾读出了罗聘心中的牢骚,蒋元泰曰:“知君心事未展施,偶将翰墨描幽姿。”张曾则曰:“罗子牢骚无可写,奇奇怪怪穷冥搜。”肯定牢骚,也称赞其画工。更多的文人则借《鬼趣图》浇自己的胸中块垒。吴照曰:“白日青天休说鬼,鬼仍有趣更奇哉!要知形状难堪处,我被揶揄半世来。”夹杂着人世辛酸的感慨。徐大榕曰:“我向终南求进士,青天莫放鬼群趋。”以鬼来形容世间小人。正如袁灏所题:“人鬼轮回了古今,挥毫展卷绘沉吟。如何日下题诗者,半写胸中块垒心。”题咏者借《鬼趣图》在述说自己的心中块垒,已经和罗聘无关,而是在表达一种意在言外的无奈与悲观。 蒋士铨、周世锦、张问陶每人题诗八首,汪端光填词八首分别题咏了八幅图。描摹更细致,但读出的角度、内容并不相同,却都表达了一种意在言外的对世情的讽谕,有对社会不公、吏治不清的愤慨,有世态炎凉、人性丑恶的喟叹。乾嘉文人也有从技法、佛教方面题咏的,但为数很少。《鬼趣图》更多地触发了文人心中对社会、人世的不满情绪,认为罗聘作画时具有影射的意图。但后世文人过多地强调了针砭、揶揄的意图,而忽略了“趣”本身的奇、怪、有趣。既然名为《鬼趣图》,罗聘作画时是少不了“趣”的,只是在流传的过程中,随着意识形态的变化,我们忽略了“趣”本身,更关注了“趣”背后的东西,很多时候借《鬼趣图》来浇自己的胸中块垒。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