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胡宁、胡宏参与讨论的资料,今仅存于《龟山志铭辩》中。他们二人写给陈渊的书信,今已亡佚,在陈渊的答信中尚留得只言片语。仅就管见所及,勾勒双方争论的梗概,并探究争论的深层原因。 针对胡安国以柳下惠、陶渊明来比附杨时,陈渊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前书谓‘陶公何讥焉’者,盖谓秦、汉以来,道义不明,诸子百家各怀私见,故虽如陶公之贤,亦未尝子细观,非妄说也。若以雅意素有所主,即弃官为是,如此则晨门、荷蓧、长沮、桀溺之流,不经圣人指点,谁敢以为非乎?……伯夷、柳下惠,孔子皆以为贤,孟子亦曰:‘其趋一也,何高下之辨乎?’故论其高,渊明乃千载之士。论其是,古人轨辙较然,亦可见也。龟山婺州之任,未尝从辟,盖方是时,饥饿不能出门户,帅司以摄阙员耳。仕固有为贫者,未易疵也。但尊丈既以柳下惠许之,不当更引渊明例耳。”[2] 在这段叙述中,陈渊花了极大工夫评述前贤,不过最后两句,即“既以柳下惠许之,不当更引渊明例”,才表明他真实意图,即他认为杨时对道义的持守与柳下惠对直道的坚持尚有可比性,与陶渊明精神则不相合。话外之意,杨时“不就”市易务,完全不同于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陈渊之所以一再要求删去“不就”二字,也正因为担心他人将先师杨时与陶渊明相比附。 “陶公何讥焉”,乃胡宁信中语。他对陈渊讥讽、批评陶渊明极为不解,故有此疑问。胡宁之弟胡宏也有类似疑问。对此,陈渊作何解答呢?他的目的是为了说明杨时乃行义达道之人,与陶渊明不可同日而语。原文如下:“令弟(指胡宏)又荷录示疑问,至感至感。‘果何求哉,心则远矣。’此两句极幽远有味,连上文读至此,语若不足,意已独至,盖不必稽之陶公而后得龟山之为人也。陶公于此,功名富贵诚不足以累其心,然于道其几矣,于义则未也,岂可与行义以达其道者同日语哉!孟子论伊尹之取与,既以谓‘合于道’,又以谓‘合于义’,其论养气,既以谓‘配道’,又以谓‘配义’,此理恐陶公所未讲也。何则?仕为令尹,乃曰徒为五斗米而已。一束带见督邮,便弃官而归,其去就果何义乎?孔子之言《易》曰:‘和顺于道德而理于义,体用不分而动静一如矣。’自圣学不传,学者各任其意,则有舍义而言道者,佛之徒是也。陶公何讥焉,恐不可以龟山为比。如后来再问心远,所对数条,鄙意以谓以语陶公,尤未到他践履处,况于龟山?此盖老人恐学者不悟其语,故为是委曲辨析之词,未敢闻命。”[5] 在陈渊看来,《墓志铭》中“果何求哉,心则远矣”虽有幽远之意,但以杨时比附陶渊明,却不太合适,还是删去为好。陈渊对陶渊明的评价,带有批评与否定的意味。陶渊明不以功名富贵累其心,合于道,却不合于义。 在与胡宁、胡宏讨论陶渊明道义问题之前,陈渊就曾与同门好友翁谷阐述过类似的见解::“渊明以小人鄙督邮,而不肯以己下之,非孟子所谓隘乎?仕为令尹,乃曰徒为五斗米而已。以此为可欲而就,以此为可轻而去,此何义哉!诚如此,是废规矩准绳而任吾意耳!”[6]之所以批评陶渊明不合于义,完全是从发扬圣学的角度考虑的:“盖孟子之养气,以为配义与道。若曰配义而已,则于体有不完;配道而已,则于用有不济。彼舍义而言道,则有体而无用,而可乎?体用兼明,此古人所以动静一如,而圣学所以无弊也。”[6]落脚点在发扬“圣学”所要具备的条件:配义与道,体用兼备。 最终,胡安国在杨时的墓志铭中删掉了“不就”二字,陈渊也退让半步,“差监市易务”这一行实被载入墓志,最终定本为“差监常州市易务,公年几七十矣”。此外,“果何求哉,心则远矣”予以保留。这并不表明,双方就此达成共识,胡安国之子胡宏曾就杨时墓志铭向其父求教。“宏又问:‘据《杨氏家录》称,先生不欲为市易官,吕居仁亦云辞不就。今志中何故削去不就二字?’答曰:‘此是它门未曾契勘古人出处大致,若书不就两字,便不小了龟山?差监市易务,即辞不就;除秘书省校书郎,却受而不辞,似此行径,虽子贡之辩,也分说不出来。今但只书差监市易务,公年将七十矣,即古人乘田委吏之比。意思浑洪,不卑小官之意自在其中,乃是画出一个活底杨龟山也。并迁著作郎,并迩英殿说书,只一向衮说将去,不消更引高丽国王事说它龟山。……此亦是有底事,不足为文饰也。’”[7] 胡安国、胡宏父子的这段对话,同样围绕“不就”二字展开。在胡安国看来,杨时不为市易官,实有其事,没有必要掩饰。但是,辞监当官,而就京朝官,毕竟有损杨时形象,故将“不就”二字替换为“公年将七十矣”。胡安国固然坚持史事的立场,其深意在于对陶渊明、柳下惠等人的推崇与认同。在《龟山墓志铭》中,“果何求哉,心则远矣”,实以陶渊明之高洁来“想见”杨时之贤。“宏再问:‘何故载果何求哉,心则远矣一句?’答曰:‘陶公是古之逸民也,地位甚高,决非惠远所能招,刘、雷之徒所能友也。观其诗曰: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即可知其为人,故提此一句以表之。而龟山之贤可想见矣。世人以功名富贵累其心者,何处更有这般气象?但深味心则远矣一句,即孟子所谓所欲不存,若将终身,若固有之气象,亦在其中矣。’宏又问:‘如何是心则远矣?’答曰:‘或尚友古人,或志在天下,或虑及后世,或不求人知而求天知,皆所谓心远矣。’”[7] 与陈渊批评陶渊明不同,胡安国认为陶渊明不以功名富贵累其心,体现了圣贤气象。对陶渊明一贬一褒的评价中,胡安国父子从士人的高洁品行着眼,而陈渊则从任事行义的君子职责来立论。接受角度的不同,表明陈渊、胡安国对待士人出处的看法也不同:陈渊认为士人应当无条件地出来做事,既要合于君臣大义,又要合于“道”,具体说来,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而辞官,在兵荒马乱的国难时期,与行“义”精神不相符合。而胡安国的立足点在于原始儒家提倡的“邦有道则仕,无道则隐”,更注重“心远”的内心体验,故而对陶渊明高洁的精神倍加青睐。胡氏父子对陶渊明的赞美与钦慕,在当时已为常调。相比声势高涨的追和陶诗、仰慕陶渊明的潮流,陈渊于南渡初年从进退、出处的角度来批评陶渊明,则是一种别调。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