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的意象在东坡作品中比比皆是,人们最熟知、最为击节称赏的是那首熙宁九年作于密州的《水调歌头》。作者于熙宁四年为避开京城政治漩涡改任杭州通判,七年调知密州。此词乃醉后抒怀,开篇“明月几时有”即把读者引入亘古宇宙起源的哲理思索,然后以“天上”“人间”的对比表现作者出处的双重困惑与矛盾心理。下阕咏月怀人,“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以变幻不居的宇宙规律说明人间的聚少离多,勉励人们从自然规律中寻求“随缘自娱”的人生意义,超然旷达。但似乎造化弄人,作者与子由手足分离,深夜思念难以安眠,而明月偏偏“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月本“不应有恨”,人圆月圆和谐自然该有多好,可它为什么常常在人们分离的时候圆呢?月圆人不圆,此月还是“有恨”。词人外表的旷达难掩深藏于心的郁愤,词是咏月绝唱,而词中“月”的意象所呈现的主体心境却是不平静的。 元符三年东坡遇赦北归,《六月二十日夜渡海》诗曰:“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诗人乘船夜渡,至三更时分,连绵的雨与刮了一天的风也停了,云开雾散,只见天空一轮皓月朗照大海,天的容貌与海的颜色呈现出本真的面貌:澄明、清澈、静谧,了无芥蒂一尘不染。这里“月”与“海”的澄澈与明净正是东坡心胸的澄澈明净,“天容海色本澄清”的境界正是东坡海南归来时的人生境界。此诗“月”的意象是与东坡“游”的思想结合在一起的。诗的最后两句“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把远贬南荒九死一生的遭际看作是“奇绝冠平生”的游历。东坡从海南北归中不少诗中用“游”字,如“忽然跨海去,譬如事远游”②,“相随十日还归去,万劫清游结此因”③,“吾生如寄耳,岭外亦闲游”④,“室空惟法喜,心定有天游”⑤等,从“游”到“清游”“闲游”,进而到“天游”,东坡的思想境界是渐次递进层层转深的。所谓“天游”,源于《庄子·外物》“心有天游”,即“天人合一”“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物我两忘”的“逍遥游”,是进入自由王国的一种精神境界。这种自由王国的境界也即“天容海色本澄清”的境界。 《次韵法芝》也用了“月”的意象,此“月”与“瓮里”的典故密切相连。《高僧传·醋头和尚颂》:“揭起醋瓮见天下,天下原来在瓮中,瓮中原来有天下。”又《五灯会元》载遵古禅师曰:“大悲菩萨瓮里坐。”可见“瓮里”是一个牢笼万物包容天下的所在。东坡期望法芝师如一轮皓月将清辉洒满人间普照天下,这既是对法芝的期望,更是东坡心境的自我写照。较之《六月二十日夜渡海》中“月”的意象,此处更多了一层普遍与永恒的意义,是东坡人生境界的一种新的升华与超越。 由“飞鸿”到“孤鸿”再到“归鸿”,由“磨牛”到“老牛”再到“羸牛”,由“有恨之月”到“澄澈明净之月”再到“普照天下之月”,勾勒了苏东坡漂泊流寓一生的途程,也反映了东坡心灵与精神的变迁。在走向生命终点时,东坡作《次韵法芝》一诗,既是对流寓一生的终结,也是对人生终极意义的思考,是他人生境界的升华与超越。此时,一生的颠沛流离,人世的悲欢,人情的冷暖,功名利禄等等,在东坡心中统统化为乌有。他不仅“物我两忘”,而且希望如一轮明月,普照人间辉映天宇,给宇宙万物以大爱大关怀。 (作者单位:广东海洋大学文学院) ①以下简称《次韵法芝》。本文苏轼诗文俱见《苏轼集》。 ②见《别海南黎民表》。 ③见《送邵道士彦肃还都峤》。 ④见《郁孤台(再过虔州,和前韵)》。 ⑤见《和阳行先(用郁孤台韵)》。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