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郑重地指出,新闻话语覆盖文学的时刻远未到来。至少在目前,作家没有必要为之焦虑。我相信这种经验具有相当的普遍性:人们读到的新闻远远超过了文学作品,但是,人们记住的文学作品远远超过了新闻。文学持久驻守人们的记忆——事实上亦即驻守一个社会的文化制高点——的一个重要条件是,拥有诸多新闻话语无法配备的叙述策略,例如虚构。也许,现在可以重提一个常识激励文学:为什么不充分地行使虚构的特权? 的确,文学的虚构是一种特权。生活之中的谎言遭人鄙夷,可是,文学的虚构享有道德豁免。古老的文化演变预留了一个小小的道德缺口:如果某种叙述产生了特殊的重要内涵,叙述的真实原则可以放宽乃至放弃。时至今日,只有文学正式地获得了许可。显然,文学申请虚构执照的理由是美感。文学承诺生产“美”换取“真”,并且为之构造了一套成熟的话语体系。当然,所谓的“美”多半是后人的总结。我宁可相信,文学虚构的最初意义是抗拒平庸的日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种秋收,年复一年。总之,太阳底下无新事,流水账的记录只能再现一个乏味的现实。最初,某些杰出的叙述者不愿意笨拙地爬行于琐碎的表象,虚构逐渐再造出某种异于现实的奇特情节。当成熟的作家出现之后,他们的强大想象竭力将各种零散的恩怨情仇集聚在相同的时空内部,众多文学人物被赋予强烈的性格;由于各种激烈的冲突,文学人物的命运展示获得了曲折离奇的引人形式。虚构使文学如此有趣,以至于人们宁可从“真实”之中脱身而出,欣然投入另一个幻境。这是一种不可替代的快乐。 迄今为止,虚构仍然是文学制造快乐的常规手段。譬如,这一段盛行于互联网的“玄幻文学”或者“穿越文学”即是虚构的特殊类型。尽管如此,现在已经是郑重地重申这种观点的时候:娱乐仅仅是虚构的部分功能;如果将娱乐视为虚构的惟一追求,无异于严重低估了文学的意义。过往的历史证明,许多思想家始终对文学寄予厚望。例如,亚里士多德的《诗学》曾经高度评价文学的“哲学意味”,他在这种意义上期待文学的虚构:“诗人的职责不在于描述已发生的事,而在于描述可能发生的事,即按照可然律或必然律可能发生的事。”这时可以说,文学显现的“可然律”与“必然律”即是文学的历史叙述之际。 现在,或许是文学又一次面对这种问题的时候:当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竞相参与历史叙述的时候,当新闻话语如此引人瞩目的时候,文学仍然察觉何种特殊的空白,从而启动虚构的叙述策略补上关键的一笔? 许多教科书表示,文学的聚焦之一是形形色色的人物性格。当然,从经济学的“经济人”、法学的“自然人”到人种学的黄种人、白种人、黑种人,众多学科无不分别涉猎人的主题。然而,这些学科通常提取人的某个层面,依据抽象的平均数制作为特定的社会标本。“经济人”表明理性的计算和最大利益的争取,“自然人”表明权利主体,黄种人、白种人或者黑种人表明主体的肤色、面部特征、头发形状,如此等等。不难发现,这些学科制作的社会标本仅仅显示了人的一个侧面、一个剪影,它们不负责完整地再现每一个人物的肖像外貌以及嗜好、脾气、社会关系,再现他们吝啬或者慷慨、宽厚或者专制、聪明或者愚笨。新闻话语的焦点通常是社会历史之中各种重大事件,人物时常扮演协助事件运转的齿轮。只有文学刻意塑造每一个体,不仅恭请他们担任文学的主角,并且视之为历史叙述之中不可或缺的意义单位。 相当长的时间里,批评家的文学解读无法识别每一个体的独特意义。无数的个体千差万别地散落各处,解读他们如何参与历史叙述是一个尴尬的难题。许多批评家倾向于将人物纳入某种社会共同体,例如国家、阶级、阶层、民族、性别,某些时候还可以考虑家族或者职业。根据现成的理论图谱,批评家通常援引各种共同体的历史描述覆盖每一个体的独特意义。很大程度上,这即是“典型”这个理论范畴的阐释机制:个性显现共性,个别显现一般,现象显现本质。这种解读再度将人物收缩为某种社会标本,文学再度混迹于众多学科。即使不在这里详细地争论“典型”的阐释机制,我仍然愿意指出,批评家的文学解读必须摆脱指定的“共性”、“一般”、“本质”而注视个体的活跃动向——尤其是现今这个历史阶段。首先,批评家曾经高度信任的理论图谱正在失效。如果说各种传统的阶级描述并未过时,那么,各个阶级赢得的评价以及种种阶级关系的考察正在出现许多新型的论断。其次,个体活动空间的急速扩大制造出各种机会,许多人物跃出了自己曾经从属的社会共同体而改头换面,获得另一种身份。如果说,文学周边的社会历史正在发生剧烈的震荡,那么,理论图谱的失效和许多人物的身份变换均是剧烈震荡的表征。显然,人们可以从这些表征背后发现巨大的社会活力。个人的勤劳与否突然与利益的获取产生了密切的联系,个体逐渐从沉睡之中苏醒,纷纷进入跃跃欲试的状态。如此之多的特殊人物打破了平均数提供的规定形象。历史深部的冲动呼啸而出,各种僵硬的陈旧规定再也无法延续下去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