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文化民族主义的立场和文学浪漫主义的眼光,共同构成了辛格建构阿伦岛形象时最为倚重的两维。在对阿伦岛素材进行选择、剪裁乃至变形的过程中,这两种“期待视野”有时“意见”不一(比如在宗教问题上),由此构成了辛格民族立场特有的复杂性;但更多的时候二者却能达成一致,进而通过“自我(爱尔兰)/他者(英国)”之间的二元对立,成功地建构了“爱尔兰性”。当然,这一二元对立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建立在他者(英国)的眼光之上,从而导致辛格在一定程度上陷入了“自我殖民化”的尴尬。 【关 键 词】辛格/阿伦岛/变形/爱尔兰性 【作者简介】何恬(1981-),女,北京大学文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英美室助理研究员,目前主要从事中西戏剧关系、英美戏剧研究,近期发表的论文有《国剧:一个针尖上几个天使?——基于比较视野的回溯与思考》(载《中国学术》第29辑,2011年)等。 对于爱尔兰民族戏剧运动的干将约翰·密林顿·辛格(John Millington Synge)来说,阿伦岛(Aran Islands)的重要性绝不亚于瓦尔登湖之于梭罗、湖区之于华兹华斯。从1898年到1901年,辛格听从叶芝的建议,曾先后四次到阿伦岛采风①。他的代表剧作有的直接以阿伦岛为背景(如《骑马下海人》),有的则是由从该岛听来的传说改编而成(如《谷阴》、《圣泉》、《西方世界的花花公子》)。尤其值得注意的,辛格还曾就阿伦岛之行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撰写过一部长篇纪行散文《阿伦岛》,其篇幅之巨,几乎占去了《辛格全集》的三分之一。不仅作家本人将其视作自己“第一部严肃作品”②,评论者们更将其看成“报告文学与精神自传的独特结合”③,纷纷从中探寻“[辛格]迅速成长为一位重要文学家的过程”④。在笔者看来,除了作为辛格戏剧作品的注脚,这部纪行散文本身即是一个很值得研究的文本,特别是其中对阿伦岛形象的刻画与塑造,对于考察作家与爱尔兰民族文化复兴思潮之间的复杂关联,是个很好的切入点。 一 阿伦岛位于爱尔兰西部边陲的戈尔韦湾(Galway Bay)中,由北部的阿伦莫岛(Aranmor)、中间的伊尼什曼岛(Inishmann)和最南端的伊尼榭尔岛(Inishere)组成。该群岛虽远离大陆且四面环海,但自石器时代开始便有爱尔兰先民居住。⑤公元5世纪天主教传入爱尔兰后,这里因为适合清修,吸引了一些修士前来。⑥该岛引发更广泛的关注,则要晚至19世纪爱尔兰民族文化复兴的年代。其时,新教与英语的势力在爱尔兰的地位不断增强。尤其1845-1849年的“大饥荒”过后,爱尔兰本岛说盖尔语的中下层人口大量死亡,凯尔特的民俗传统也日渐稀薄,而阿伦岛却因地处偏僻反倒保留下相对较多的盖尔语传统与历史遗存,一时间引得人们纷至沓来。其中不仅有考古学家、民俗学者、人类学家和语言学家,更有包括叶芝在内的爱尔兰民族复兴运动的作家们。1898年,辛格听取叶芝的建议,⑦第一次踏上阿伦岛。与那些来此搜寻传统残片、仅将阿伦岛视作一个考古地点的研究者不同,辛格所致力的是用文学将阿伦岛“从未有人描述过的生活表达出来”⑧。 初一上岛,辛格便惊呼“从没见过如此荒凉孤凄的景象!”⑨这里几乎“看不见绿色的东西”(Complete: 317),不散的浓雾、灰色的海浪、裸露的岩石、寒冷的疾风构成岛上风景的底色。上述景物在文中不断复现,“荒凉”、“粗野”(文中使用频率最高的词汇便是“desolate”和“wildness”)、“孤凄”、“单调”、“寂寞”和“放逐”(Complete: 343)之感始终弥漫在辛格笔下的阿伦岛上。 辛格虽也偶尔描写过风和日丽天气下平静如镜的大海,但更多的时候他笔下的大海则以暴力与严酷示人:“一堆堆巨大的浪花从悬崖峭壁的底部飞卷上来,时时又借风力,在离岸很远的地方落下去。如果碰巧有个巨浪从身上落下去,人就必须蹲伏下去,浪花白色的泡沫没头没脑地覆盖过来,人连眼睛都睁不开。”(Complete: 384)与此严酷环境相连的,是阿伦岛人在此(尤其是大海上)谋生的不易与艰险以及由此导致的笼罩在阿伦岛上空的浓重的死亡阴影。无论在《阿伦岛》中,还是在以阿伦岛为故事背景的剧作《骑马下海人》中,都充斥着让人印象深刻的死亡事件和葬礼场面。当然,除了震惊与恐惧,辛格眼中的阿伦岛亦不乏特殊的美感。最突出的例子便是他不厌其烦描绘的岛民的生活工具和家居陈设。无论是被“泥炭烟”熏成“淡淡棕色”的墙壁,还是墙上“各种各样的渔具、渔网”,抑或是“小圆舟(Curach)、手纺车、用来替代陶器的小木桶、当地制造的摇篮、奶桶和篮子”等,在辛格笔下,“都充满个性,给它们不知艺术为何物的淳朴生活带来了中世纪风格的艺术美感”(Complete: 324)。 对于阿伦岛上生活的岛民,辛格特别强调了他们的纯真善良以及特有的灵性,“这里的人们无法在自然与超自然之间做出区分”(Complete: 406)。他在书中记述了不少阿伦岛人撞见精灵的故事,更赞美过阿伦岛女性具有“西部女性脸上特有的充满灵性的表情”(Complete: 319)。辛格还突出描绘了阿伦岛人身上戏剧性的英雄气概。由于长期与严酷自然(尤其是大海)进行惨烈搏斗,阿伦岛的男人具有超凡的机敏和勇气:“只有人出奇的灵敏才能逃过岛上不断涌现的危险。正是这些危险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当地人的性格。巨浪使得那些手脚笨拙、有勇无谋或是胆怯的家伙无法在这个岛上生存下去。”(Complete: 369)而这里的女性也一样吃苦耐劳,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中背负着纺纱、背海草、养牲畜、养育后代等等的生活重任,然而“雨水和寒冷”却“似乎无损她们的活力与元气”(Complete: 314)。在辛格看来,阿伦岛人的“生活方式差不多完全遵循大自然,极少受到人为影响”(Complete: 325)。不仅他们用牛皮与渔线做成的被叫做“pampooties”的鞋子能够走出比欧洲人更为灵敏的、“如野生动物”般的步伐(Complete:324-325),而且妇女们“鲜红的衣服”更“闪耀出一种浓艳的东方色彩”(Complete: 324)。同时,阿伦岛人普遍使用的盖尔语,“音调中有种让人几乎落泪的精致的纯正”(Complete:320),“柔和而富有异国情调,充满魅力”(Complete: 318)。辛格还提到阿伦岛人对现代司法和警察制度的蔑视和反感,强调他们倾向于通过中间人来调解矛盾,厌恶刑罚且习惯于宽恕有罪的人。⑩ 尤值一提的是,辛格笔下的阿伦岛人在面对死亡时,还表现出了一种“异教徒”般的绝望与镇定。例如在辛格代表剧作《骑马下海人》中,主人公莫里亚的公公、丈夫以及4个儿子无一例外地葬身海底,她在最后一个儿子也葬身大海后发表了一段著名的台词:“蒙全能上帝之恩惠,米歇尔在极北被干净地下葬了。巴特利会有一副白板做的好棺材,要埋得深些……除此之外,我们还能有什么想头呢?……谁也不可能永远活着,我们得知足了。”(Complete: 97)莫里亚虽在字面上感谢了上帝的恩惠,但辛格更突出肯定的,无疑是她不同于一般基督徒的直面死亡时不再求助于任何神力的生命态度。而这种生命态度与辛格常常提到的阿伦岛上无处不在的“精灵”们一起,使得他笔下阿伦岛人的宗教观带上了某种泛神论的异教色彩。 正是通过上述辛格在《阿伦岛》和《骑马下海人》中的描绘,阿伦岛的形象第一次被如此集中、具体且生动地勾勒出来,并开始被外部世界所广泛知晓。此后,随着一批受辛格影响的、有关阿伦岛的文本问世,(11)该岛才逐渐成为了最能“体现爱尔兰性精髓”(12)的象征性景观之一,而阿伦岛人的特性也在一定程度上被演绎成了爱尔兰的国民性。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