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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利用句法研读《楚辞》——再读姜亮夫先生《屈原赋校注》(6)

http://www.newdu.com 2017-10-17 中国社会科学网 孙进 江林昌 参加讨论

    三、《九歌》《九怀》《九思》“兮”字句的分析及其对作品的阅读
    “兮”字是《楚辞》里最具地方特色的用词,它来自楚地民间方言。据《说苑·善说》介绍,楚康王兄弟鄂君子晳乘舟出游时,水手越人唱了一支越人歌,鄂君子晳不懂越语,就招人译成楚语如下:
    今兮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知得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就是著名的《越人歌》,每句都带有“兮”字。另据《孟子·离娄上》《楚辞·渔父》可知,屈原之前,楚地还流传有《孺子歌》,也是每句带“兮”字: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
    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据学者们考证,沧浪之水即湖北境内汉水的支流,或在湖南武陵境内的澧水沅江之间。
    这就是《楚辞》中带“兮”字的文化背景。屈原正是吸收继承了楚地民歌的特色而创作润色了带“兮”字的楚辞。这一点与《诗经》比较可以看得更明白。《诗经》中的《周南》有《汉广》篇: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这里的“思”字相当于《楚辞》里的“兮”字。就诗中言“南”方的“江”“汉”两水可知,这首诗所写的背景也在楚国境内。但其用“思”而不用“兮”,可见《诗经》与《楚辞》的用词区别。究其原因,盖《诗经》已经过中原王朝史官乐师的统一加工,而《楚辞》则仍保留较多楚国民间乐曲原貌。
    具体分析《楚辞》中的“兮”字,在共同性的基础上还有一些差异。这差异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体现在《离骚》《九章》《远游》《招魂》等篇中,仅起语气词作用;另一类则体现在《九歌》《九怀》《九思》三篇中,相当于虚词“之”“乎”“于”“其”“而”与“夫”“以”等意义。对此,姜亮夫先生有很好的总结,其《屈原赋校注·九歌解题》说:
    自句法而论,……《离骚》《九章》以“兮”字为分句,在一句之末,上句殿以“兮”字而下句协以韵。此两句句义必相关合,情愫必相对待,故“兮”字太半为语助,而少介词之用。……而《九歌》则“兮”在句中,句义足成于当句,“兮”字不仅为稽迟声息之用,且又有所借于词义之助,故“兮”字多有其他介词之义。[8]
    在《楚辞通故》中,姜亮夫先生又指出:
    就字义言,(兮)则大多数在句末者,仅为一种助声之语气词,即今语体中句尾带感叹作用之“阿”“呀”等字。……其用遍及《骚》《章》《远游》《招魂》《卜居》《渔父》《九辩》《惜誓》《招隐士》《七谏》《哀时命》《九叹》等篇。
    至于《九歌》《九怀》《九思》诸篇中变化殊大,略起语助字“乎”“于”“其”“夫”“与”“之”“而”“以”等虚词之作用,当视其上下文义而定,但无纯语词之用。[9]
    姜亮夫先生之后,闻一多先生于1941年发表《怎样读九歌》一文,1942年又出版《楚辞校补》,对《九歌》中的“兮”字也作了全面总结。
    我们先比较《九歌》《九怀》《九思》中的“兮”在《离骚》《九章》《远游》等篇中是如何与其它虚词相应的。
    “兮”作“以”解:《湘君》“聊逍遥兮容与”,《离骚》“聊逍遥以相羊”
    《九怀》“援芙蓉兮为裳”,《离骚》“集芙蓉以为裳”
    “兮”作“其”解:《湘夫人》“九嶷缤兮并能”,《离骚》“九嶷缤其并迎”
    《大司命》“老冉冉兮既极”,《离骚》“老冉冉其将至”
    “兮”作“而”解:《大司命》“结桂枝兮延佇”,《离骚》“结幽兰而延佇”
    《云中君》“思夫君兮太息”,《哀郢》“望长秋而太息”
    “兮”作“之”解:《东君》“载云旗兮委蛇”,《离骚》“载云旗之委蛇”
    《大司命》“玉佩兮陆离”,《离骚》“余佩之陆离”
    “兮”作“于”解:《湘夫人》“驰余马兮江皋”,《离骚》“步余马于兰皋兮”
    《九思》“朝骋骛兮江皋”,《离骚》“朝发轫于天津兮”
    《少司命》“君谁须兮云之际”,《离骚》“夕归次于穷石兮”
    “兮”作“与”解:《东皇太一》“奠桂酒兮椒浆”,《离骚》“扈江离与辟芷兮”
    “兮”作“夫”解:《湘君》“邅吾道兮洞庭”,《离骚》“邅吾道夫昆仑”
    以上几对句子,都结构相同,而《九歌》诸篇中的“兮”字在《离骚》诸篇相同位置上分别作“以”“其”“而”“之”“于”“与”“夫”诸词。这正说明《九歌》诸篇中的“兮”字有这些虚词的作用与词义。此外,闻一多《楚辞校补》在《九歌·少司命》“君回翔兮以下”句中指出,魏晋以后文献引《楚辞》,常常在《九歌》“兮”字中出现异文。如:
    《湘君》“搴芙蓉兮木末”,《艺文类聚》88,《太平御览》953引,“兮”作“於”
    《湘君》“夕弭节兮北渚”,《文选·叹逝赋》注引,“兮”作“于”
    《大司命》“将以遗兮离居”,《文选·思玄赋》注引,“兮”作“夫”
    《少司命》“罗生兮堂下”句,慧琳《一切经音义》引,“兮”作“乎”
    《湘夫人》“葺之兮荷盖”句,《太平御览》174引,“兮”作“以”
    《湘夫人》“罔薜荔兮为帷”,《太平御览》700引,“兮”作“而”
    《湘君》“横流涕兮潺湲”,《白氏六帖》64引“兮”作“之”[10]
    之所以出现这些异文,是因为《九歌》中“兮”字本有“於”“于”“乎”“夫”“以”“而”“之”的功用,所以引文者临文就改写成了各虚字,因而出现了异文现象。正如闻一多先生所指出:“凡此诸‘兮’字,作者本皆用以代替各虚字,故读者意之所会,临文改写,有不期然而然者也。”[11]
    以上关于《九歌》《九怀》《九思》诸篇中“兮”字的分析,有助于我们对作品的阅读理解。首先体现在可以通过“兮”字句法准确把握词意。如《九歌·河伯》:
    乘水车兮荷盖,
    驾两龙兮骖螭。
    “荷盖”与“骖螭”本是偏正式名词,即“荷叶做的伞盖”“驾两边的蛟龙(螭)”。但这里的“兮”字实际上作并列连词“与”解,其句式如同《大司命》“乘清气兮御阴阳”,《河伯》“乘白鼋兮逐文鱼”。可见,“荷盖”与“骖螭”也应作动宾结构解,译成“顶荷盖”“驾蛟龙”。
    又如《东君》“载云旗兮委蛇”,据《离骚》可知,此“兮”当作“之”解。再据前文讨论可知,这实际是一个“之”字定语后置句,顺读当为:
    载委蛇之云旗
    “委蛇”为联绵词,又作“逶迤”“逶迟”“威夷”等,表示婉转曲卷之意,在本句中形容“云旗”的飘动舒卷,十分形象生动。又如《湘君》:
    驾飞龙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
    据《离骚》《九章》可知,此第一句中的“兮”当作“以”,表目的,即驾飞龙是为了“北征”。而第二句中的“兮”当作“夫”,表方位处所,指转道于那个洞庭。因为湘君与湘夫人的约会地点在“北渚”,即洞庭湖北岸的沙岛上,所以要绕洞庭而“北征”。《湘君》写湘神“朝聘骛兮江皋”,经过一天的“驾飞龙兮北征”,结果是“夕弭节兮北渚”。湘君到了“北渚”之后,湘夫人也来赴约,这便是,《湘夫人》开头所写“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这些生动美丽的情节故事,通过几个“兮”字得到了很好的表达。
    《九歌》《九怀》《九思》诸篇中的“兮”字用得最多的是作介词“于”字解,如《九歌·湘君》“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王逸注:“设欲远去,犹捐玦佩置于水涯。”可见,王逸是以“于”字释“兮”字。类似的例子很多,大多引出地理方位:
    《东君》:暾将出兮(于)东方,
    照吾槛兮(于)扶桑。
    《湘君》:采薜荔兮(于)水中,
    搴芙蓉兮(于)木末。
    鸟次兮(于)屋上,
    水周兮(于)堂下。
    朝骋骛兮(于)江皋。
    《湘夫人》:帝子降兮(于)北渚。
    麋何食兮(于)庭中。
    筑室兮(于)水中。
    播芳椒兮(于)成堂。
    《大司命》:导帝之兮(于)九坑。
    《少司命》:与女沐兮(于)咸池。
    晞女发兮(于)阳之阿。
    罗生兮(于)堂下。
    《河伯》:与女游兮(于)九河。
    送美人兮(于)南浦。
    《山鬼》:若有人兮(于)山之阿。
    表独立兮(于)山之上。
    《九怀》:玄武步兮(于)水母。
    《九思》:屯余车兮(于)黄支。
    谣吟兮(于)中野。
    以上“兮”字均作介词“于”字解,引出动词发生的地理方位。此外,“兮”字有时还表示比较。如《少司命》:
    悲莫悲兮生别离,
    乐莫乐兮新相知。
    意思是,悲伤没有比生离死别更悲伤的,快乐没有比初恋相知更快乐的。这里的“兮”字作“比……更……”解。
    《九歌》“兮”字作“于”解这一规律的认识,为我们解决了《山鬼》研究史上的一个重大学术问题,这就是关于“于山间”的辨析:
    采三秀兮于山间,
    石磊磊兮葛蔓蔓。
    “于山间”,按常规理解即“在山岭之间”。“于”字作介词,引出地点“山间”。但按照《九歌》句法,本句中的“兮”字也作“于”字解,即前文已讨论的《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与《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表独立兮山之上”之“兮”。律此,则“采三秀兮于山间”即“采三秀于于山间”。前面既有介词“于”,则后面的“于山”当为名词。最早从句法角度发现这一问题的是郭沫若《屈原赋今译》。郭沫若认为,这“于山”就是“巫山”:
    采三秀兮于山间,于山即巫山,凡楚辞“兮”字每有“于”字作用,如“于山”非巫山,则“于”字为累赘。[12]
    郭沫若正是从《九歌》句法入手,先断定此句中的“兮”字作“于”字解,从而推论后面的“于山”为“巫山”。我们再从古音角度考虑,“于”“巫”古音相通,例得通假。《庄子·天地》“於于以。”《淮南子·俶真·释地》作“毉无闾。”《楚辞·远游》作“於微闾。”以“於”释“毉”,而“毉”从“巫”。由此可见,郭沫若释“于山”为“巫山”,从训诂上是可行的。
    通过句法判断“于山”即“巫山”,从而使得“采三秀兮于山间”正确理解为“采三秀于巫山间”,文从句顺。而更有意义的是,确认“于山”即“巫山”,还有助于我们对作品主题的把握。《山鬼》标题只提供了一个通名,没有标明具体是哪座山。所以旧注对此“山鬼”有种种推测。或以“鬼怪神灵”释之,如洪兴祖《楚辞补注》、朱熹《楚辞集注》、林云铭《楚辞灯》、王夫之《楚辞通释》等,均作如是说。或以为“山鬼”为“人鬼”,即楚先祖,如胡文英《屈骚指掌》、王闿运《楚辞释》作如是说。
    我们通览《九歌》诸篇所咏,大多有专属。如天体神灵中,《东君》《东皇太一》为昼夜太阳神,《云中君》为云神,《大司命》为主寿神,《少司命》为生育神。山川神灵中,《河伯》为黄河神,《湘君》《湘夫人》为湘水神。由此推测,则《山鬼》亦当有具体所指。最早解开这一疑题的是顾成天的《九歌解》。顾氏认为《山鬼》当是歌咏巫山女神:“楚襄王游云梦,梦一妇人,名曰瑶姬。(《山鬼》)通篇辞意,似指此事。”可惜顾氏没有提供证据。郭沫若考定“于山”为“巫山”,则提供了直接内证,意义重大。马茂元主编《楚辞注释》指出:
    从“采三秀兮於山间”一句中,我们可以弄清它究竟指的是哪座山,从而对本篇的内容有较深入的理解。……郭沫若说“於山”即“巫山”,……因此篇中所写的女神也就是南楚神话中的巫山神女。我们感到,现存一些巫山女神的资料和本篇都有一定程度的联系,彼此印证,可以加深对作品的理解。[13]
    这里所说的巫山女神资料,指的是宋玉《高唐赋》中的瑶姬与《山海经·中山经》中的瑶姑、蘨草。媱姬由灵芝变化而来,媱姑由蘨草变化而来。蘨草即灵芝。《中山经》说“蘨草”是灵草,“服之媚于人”。而《水经·江水》注:“天帝之季女,未行而亡,名曰‘瑶姬’,封于巫山之阳,精魂为草,实为灵芝。”《山鬼》“采三秀兮於(巫)山间”,此“三秀”亦灵芝的别名,又长在巫山,正是媱姬、媱姑的化身。《高唐赋》说媱姬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又与《山鬼》“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相一致。
    由此可以推想,远古时期,楚国民间即有关于巫山女神的神话传说,美丽而动人。屈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上加工改造了媱姬形象,完成了《山鬼》这首动人的诗歌。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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