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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利用句法研读《楚辞》——再读姜亮夫先生《屈原赋校注》(3)

http://www.newdu.com 2017-10-17 中国社会科学网 孙进 江林昌 参加讨论

    例证二:动名+以(兮)+状动
    这实际是“动名+以(兮)+动名”句式的变例,如:
    《离骚》: 济沅湘以南征兮
    路不周以左转兮
    《惜诵》: 矫兹媚以私处兮
    《悲回风》:登石峦以远望兮
    依风穴以自息兮
    《远游》: 历太皓以右转兮
    凌天地以径度
    涉青云以汎滥游兮
    在《九歌》中,“以”作“兮”,已如前述,也有这种句式:
    《东皇太一》:疏缓节兮安歌
    陈竽瑟兮浩倡
    《湘君》: 驾飞龙兮北征
    《东君》: 抚余马兮安驱
    撰余辔兮高驰翔
    例证三:动名+以+动
    这也是“动名+以(兮)+动名”句式的变例,如:
    《离骚》: 乘骐骥以驰骋兮
    保厥美以骄傲兮
    《思美人》:佩缤纷以缭转兮
    《悲回风》:借光景以往来兮
    《远游》: 舒并节以驰鹜兮
    掌握以上两种变例,可以很好地帮助我们体会作品的用意。如《离骚》的“南征”。由于当时楚国郢都在长江以北的江陵区域,今湖北省的西北境内,而屈原“就重华而陈辞”的舜庙则在沅湘以南的九疑山下,即今湖南南部,所以诗文中说要“济沅湘以南征”。“南征”的“南”指明了“征”的方向是由北向南,“南征”是“状动”结构。而《湘君》的“北征”是因为湘水由南往北流入洞庭湖,《湘君》写湘夫人沿湘水往北到洞庭湖的“北渚”与湘君约会,所以说“驾飞龙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此“北征”与《离骚》的“南征”都是“状动”结构,而方向正好相反。读《楚辞》要注意这些问题。其它如“左转”“右转”也是一对“状动”结构词。又如“径度”是直线度,不拐弯,“远望”是远远地望,“安顿”是舒缓地唱,“浩倡(唱)”是高声地唱,“安驱”是慢慢地驱,都是“状动”词。至于“动名+以+动”句式中的“驰骋”“骄傲”“缭转”等,都是双音节动词,而且是同义复词,即“驰”与“聘”同义,“缭”与“转”同义。“往来”则是以“往往来来”表示徘徊走动。
    例证四:前后两词同义,中间用“而”“以”“与”“兮”等词连接
    此类句式也很多,如:
    《离骚》: 屈心而抑志
    忍尤而攘诟
    举贤而授能
    (心)犹豫而狐疑兮
    (既)干进而务入兮
    (勉)升降以上下兮
    《东君》:展诗兮会舞
    应律兮合节
    《山鬼》: 被薜荔兮带女罗
    乘赤豹兮从文狸
    《礼魂》: 成礼兮会鼓
    传芭兮代舞
    《惜诵》: (中)闷瞀之忳忳
    (心)郁结而纡轸
    《国殇》: 操吴戈兮被犀甲
    霾两轮兮絷四马
    《惜往日》:(独)鄣壅而蔽隐兮
    被离谤而见尤
    以上句子,前后均结构相同,而词义亦相同或相近。如“屈心而抑志”,屈心即抑志。“犹豫而狐疑兮”,犹豫即狐疑。要注意的是“被薜荔兮带女罗”“操吴戈兮被犀甲”数句,也是“动名+兮+动名”结构,似乎与前面讨论的例证一相同。实际上,这里的“兮”表并列,“被薜荔”与“带女罗”义相近,均指以香草为装饰。而例证一的“以”“兮”则表结果,前后的“动名”在意思上是递进关系,而不是并列关系。如《国殇》“援玉枹兮击鸣鼓”句,“援玉枹”的目的是“击鸣鼓”,是递进关系,而“操吴戈兮被犀甲”则是并列关系,“操吴戈”与“被犀甲”是同时进行的,是并列关系,不表示彼此因果的递进关系。这是需要从意义上辨析的。
    根据这前后并列句式,我们可以辨析词义,进而加深对作品的理解。如《离骚》:
    理弱而媒拙兮,恐导言之不固。
    “理”,字面极普通,但在这里不能作普通的“道理”“治理”义去理解。根据句式,这里的“理弱”与“媒拙”同义,均为主谓结构,“弱”与“拙”相同,“理”与“媒”义近。汪瑗《楚辞集解》:“理,媒之别名也。”又如《离骚》:
    偭规矩而改错,背绳墨以追曲。
    这两句句式相同,均为“动名+而(以)+动名”。但这里是并列,“背绳墨”即“追曲”,则“偭规矩”即“改错”。由“改”字可推测“偭”也是改变、违背之意。由“规矩”可推测“错”不是“错误”之“错”,而是“措施”之“措”,此句中当指“措施法则”解。又《惜诵》:“(心)郁结而纡轸”与“(中)闷瞀之忳忳”两句,结构相同义相近,则后句里的“之”也作“而”解,“闷瞀”即“忳忳”。同样,《惜诵》“申侘傺之烦惑兮”与《哀郢》“(蹇)侘傺而含慼”这两句亦结构相同,则前句中的“之”即后句的“而”,表示其前后词并列,意义相同或相近。“侘傺”即“烦惑”“含慼”之意。再看下面句子:
    《离骚》: (聊)逍遥以相羊
    (聊)浮游以逍遥
    《湘君》: (聊)逍遥兮容与
    《云中君》:(聊)翱游兮周章
    《湘夫人》:(聊)逍遥兮容与
    以上句子结构均相同,每句前后词并列义近,“消遥”“相羊”“浮游”“翱游”“容与”“周章”均为同一联绵词的不同写法而已。
    例证五:否定句中代词宾语提前
    在上古汉语中,以“不”“毋”“未”“莫”“勿”等为否定词的否定句中,如果宾语是“之”“吾”“我”“予”“余”等代词,则这些代语宾语必须提前。如《国语·齐语》:“邻国未吾亲也”,即“邻国未亲吾”。《左传》宣公十五年:“我无尔诈,尔无我虞”,即“我无诈尔,尔无虞我”。但如果不是否定句,则代词宾语不提前。如《左传》昭公十二年:
    今郑人贪赖其田,而不我与。我若求之,其与我乎?
    这里的“与”是“给予”的意思。“不我与”即“不与(给)我”,因为是否定句,故代词宾语“我”提前。后一句“其与我乎”,因为不是否定句,所以代词宾语“我”放在“与(给)”之后。《楚辞》中也严格遵守这一规律。试以《离骚》为例。“女媭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这是肯定句,所以,代词宾语“予”在动词“詈”之后。而“夫何茕独而不予听”中的“予”,因为是在否定句中,所以提前到“听”之前。又如,“凤皇既受诒兮,恐高辛之先我”。这也是叙述句,代词宾语“我”在动词“先(赶超)”之后,而“国无人莫我知兮”,因为是否定句,故代词宾语“我”提到“知”之前。《楚辞》中类似的句子还有如下数例:
    《离骚》: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即“不与我”)。
    不吾知(即“不知吾”)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
    《涉江》:世混浊而莫余知兮(即“莫知余”),吾方高驰而不顾。
    哀南夷之莫吾知兮(即“莫知吾”),旦余济乎江湘。
    《惜诵》:情沉抑而不达兮,又蔽而莫之白也(即“莫白之”)
    退静默而莫余知兮(即“莫知余”),进号呼又莫吾闻(即“莫闻吾”)
    《怀沙》:世混浊莫吾知(即“莫知吾”),人心不可谓兮。
    根据以上句法规律,可以解决一些《楚辞》校读上的疑难问题。例如,《离骚》在第三部分写主人公作去留楚国的决定前,有一段请巫师灵氛占卜的文字:
    索琼茅以筳篿兮,命灵氛为余占之。
    曰两美其必合兮,孰信修而慕之?
    思九州之博大兮,岂惟是其有女?
    按照《离骚》韵例,“命灵氛为余占之”与“孰信修而慕之”二句当押韵。但现在“占”字与“慕”字不相叶,于是引起了注家们的讨论。概括起来有如下三说:
    其一,据字音而改字。姜亮夫师《屈原赋校注》:“‘占’字当为‘卜’字之误。而‘慕’字当 ‘莫’字之误。二字皆衍字形之下部。……《离骚》‘信美’‘信修’‘信姱’皆连为一辞,不得分释。‘信修’者,犹言真美。真美而‘莫之’。‘之’字为代词,指上文两美必合之事。言两美必可得合,岂有真美而不得合者乎?‘莫’字用法与《庄子·人间世》‘凡溢之类也妄,妄则其信之也莫’之莫相同,其句法又与下文‘孰求美而释女’亦同。是‘莫’之较‘慕’更为可通。‘莫’在入声铎韵,‘卜’在屋韵,尤侯鱼模本可合韵也。”[2]刘永济《屈赋通笺》亦持同论:“疑‘占’本作‘卜’,‘卜’‘慕’为韵。”[3]
    其二,据字形而补字。闻一多《楚辞校补》:“按‘慕’与‘占’不叶,义亦难通。郭沫若氏谓当为‘莫□’二字。……案,郭说是也。……此字必其音能与‘占’相叶,其义又与‘求美’之事相应,此固不待论,而字形之下半尤必须能与‘莫’相合而成‘慕’。……则惟‘念’足以当之。‘念’缺其上半,以所遗之‘心’与上合于‘莫’即‘慕’……矣。……‘孰信修而莫念之’与上下文义亦正相符契。”[4]
    后来,郭在贻又在《训诂丛稿》中指出,郭沫若所推测的“莫□之”,应为“莫心之”,而非“慕念之”:“郭沫若、闻一多疑‘慕’字当为‘莫□’二字之误合为一者,诚为卓识;惟于所缺坏字之擬测,二氏均不免于‘失之眉睫’。今谓此缺坏之字不烦别求,正是‘心’字。何以知之?盖以韵言,‘心’与‘占’古韵并隶侵部,二字相叶;以形言,‘慕’字正是‘莫心’二字之合体;以义言,‘心’字古有思念、思虑之义。似此揆诸形、音、义三者而无一不合,则其为‘心’字当无疑义矣。”[5]
    其三,据语法找“脱”字。以上改字说与补字说均言之成理,自成一家之言,但与《楚辞》句法均不合。按照姜亮夫、郭沫若、闻一多、郭在贻等先生意见,“慕”字当读为“莫”。那么这就是一个否定句,“莫”字之后应该是代词宾语提前,例同前引《离骚》之“莫我知”,《惜诵》之“莫之白”,《怀沙》之“莫吾知”。1983年,研究生金小春发表《试论<离骚>“慕之”当为“莫之思”》一文,合理解决了这一难题:
    “慕之”当是“莫之思”之脱误。……“思”字与上句“……命灵氛为余占之”的“之”字押韵,……语法更是不成问题。
    “慕之思”怎么会脱误成“慕之”的呢?仔细阅读上下文便可发现讹因所在。请看:“曰两美其必合兮,孰信修而莫之思?思九州之博大兮,岂惟是其有女?”拿掉标点,“莫之思”后面紧跟着又是一个“思”字。两“思”字相连而脱落一“思”字也!这正合于俞樾《古书疑义举例》第八十二条“字以两句相连而误脱”之例。……“思”字脱落后,原句文意便不足了,且少了动词。这就最终导致否定性的无定代词“莫”讹成了表示思、恋意义的动词“慕”了。“莫之思”也就讹成了“慕之”。[6]
    比较上述三种意见,我们认为金小春的意见更可取。闻一多的“莫念之”、郭在贻的“莫心之”,虽然解决了字形与叶韵问题,但与句法不合。因为上古汉语中,包括《楚辞》在内,不可能出现“孰信修而莫念之(或“莫心之”)”这样的句子。前引《离骚》“恐年岁之不吾与”“夫何茕独而不予听”,《惜诵》“又蔽而莫之白”“进号呼又莫吾闻”等,均是否定句中代词宾语提前。金小春提出的“两美其必合兮,孰信修而莫之思”,既符合否定句中代词宾语提前的规律,又解决了“思”字与上句“命灵氛为余占之”的“之”字叶韵问题,“之”与“思”古韵同属之部。类似的以“之”字押韵在《离骚》中还有“欲从灵氛之吉占兮,心犹豫而狐疑;巫咸将夕降兮,怀椒糈而要之”,也是“之”与“疑”押韵。再从内容上看,“两美其必合兮,孰信修而莫之思”的“之”指“你”,代指屈原。整句的意思是,只要是两美必能遇合,有谁是真正的美好而不思念你呢?故下文云“勉远逝而无狐疑兮,孰求美而释女”。这里“孰求美而释女”是正说,“女(汝)”指屈原;而“孰信修而莫之思”是反说,“之(汝)”亦指屈原,意思正相一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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