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座》杂志：看李开元解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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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作平
毫无疑问，尽管中国是一个历代都重视修史，并且代代相继，留下了二十四史这样的煌煌巨著以及多如恒河沙数的私家史乘的国度，但相对于漫长的中国史而言，这些公私史书仍不过是千里沧海，只取一瓢而饮；再加上由于史书书写者有意无意的遮蔽与修改，从我们今天的向度溯流遥望，许多原本就错综复杂的史实不仅扑朔迷离，而且充满了自相矛盾的吊诡。尤其需要指出的是，如果说明清以降由于朝廷设置了专门的史官为皇帝修撰起居注和实录之类的东西，因而历史的记载稍显翔实外，在纸张还没发明，写作还是一件体力活的秦汉时期，哪怕是对帝王，对影响当时以及以后中国的重大事件的记载也常常语焉不详――我们今天哪怕是读被认为是良史的《史记》时，仍然能发现里面有着若干前后矛盾或是近于小说家言的地方，其原因就在于此。正是这种历史记载的前后矛盾与语焉不详，为李开元先生的研究提供了辽阔的空间。
李开元先生被称为“史学界的福尔摩斯”――这一称谓让我想起美国学者史景迁，不同之处在于，史景迁擅长从历史的点滴记载，进而推演当时的社会形态，而李开元所擅长的，则是通过最基本的史料，尽量还原可能的真相。我很赞同李开元先生的观点：“历史是什么？历史是基于史料对往事的推想”，如果这一论断没错的话，那么可以肯定的是，作者的史料越少，他对历史的推想的难度就越大；要想推想出接近真实的历史，对作者史识与史见，乃至史料的把握，其要求也就越高。李开元先生目前所出版的史学著作，均取材秦汉，也就是距我们相当久远的两千年之前。他所能依凭的史实，八九不离十，都是司马迁的《史记》，以及近些年来的考古实证。因此，李开元这位福尔摩斯在侦破历史的悬案时，面对的一大困难就是“历史现场”留下的证据实在太少。按李先生的话说，那就是：“古代史的史料少而又少，如何通过这些少而又少的材料，解读出多而更多的史实来？”李先生的基本思路是：“必须修炼‘有一分材料说十分话’的功夫。这个说十分话的功夫，讲的是一条材料生发十条线索的方法，这个方法的思路，就是多方联想和合理推测。”
作为千古一帝，秦始皇这位雄才大略，影响至今犹存的中国第一个大一统的君主，在他身上，集合了如此众多的令后人一再说及的秘密：他的体内，到底流淌着嬴氏家族的血液，还是吕不韦早就暗中播下种子？当嬴政还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初登王位的少年时，到底是谁在操纵秦国国柄？被吕不韦私自送进王宫，作了嬴政的母亲――从前的赵姬，后来的帝太后――的嫪毐，他在严格执行商鞅立下的爵位必须依靠军功才能授予的秦国，难道仅因帝太后的宠爱，就获得了最高级别的爵位？当嬴政亲政时，嫪毐兴兵作乱，他要攻打的对象真的是嬴政吗？这些历史的谜团，就是构成秦始皇一生的密码，而李开元所要干的事情就是解开这些密码，为我们还原一个真实或者说最大可能真实的秦始皇。
按《史记》以及通行的说法，我们很难揭开笼罩在秦始皇身上的迷雾，从而看到他真实的欢乐或痛苦。比如关于秦始皇的血统问题，《史记》的记载就自相矛盾，既说过秦始皇是秦异人与赵姬的嫡长子，也说过他其实是吕不韦与赵姬的私生子；李开元先生依据不多的直接史料和相关史料，令人信服地解开了嬴政的身份之迷：他是货真价实的嬴氏后裔。至于少年嬴政在位时谁执国柄，按大多数人的理解，肯定非做下了中国历史上最大一宗奇货可居买卖的吕不韦莫属，但李开元的考订却告诉我们，在吕不韦背后，还有华阳太后这个最具权力的垂帘听政者；嫪毐起兵作乱，率领为数不少的秦国高级官员和正规部队攻打雍城蕲年宫，粗读《史记》，其攻打的对象似乎是正在举行亲政典礼的嬴政，但李开元却指出，他要攻打的乃是华阳太后……至于像帮助嬴政平叛的在史书上只留下了封号，连姓名也没有的昌平君和昌文君，李开元也根据史书留下的蛛丝蚂迹，考证出他们原来是嬴政的表叔，是以华阳太后为首的楚国外戚势力的代表。李开元让人佩服之处在于，他把历史人物置身于当时错综复杂的秦国国内国外背景下进行分析，而不仅仅就事论事，或者只从历史人物个人身上找原因。
阅读李开元，我想到两个词语，这两个词语是：抽丝剥茧、烛幽洞微。前者，李开元从最基本的史料出发，用极其娴熟和高超的推理，一层层地逼近了历史的内核，举手投足之间就扣住了历史的脉搏，给我们还原出了若干真实的“历史现场”；后者，李开元的文笔严谨且富于思辩，他在叙述历史的细节时，旁逸斜出的笔法常会给人以意在言外的启迪。
李开元自言喜读福尔摩斯，其实他的解密历史的著作，就是一次成功的侦探。只不过，福尔摩斯侦探的是他所生存的时代，而李开元侦探的则是两千年前先人的时代。用侦探小说的推理和扣人心弦来讲述历史，李开元开创了一个全新的局面。看李开元解码，是对历史的消解之后进行的另一次重构，充满睿智，也充满机趣。
（《秦始皇的秘密》李开元著中华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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