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洁冰:转型时代的土地与女性叙事——长篇小说《苏北女人》创作谈
1 写作多年,时常被人问起,你最近在写什么。这个话题,让人一时难以回答。开始认为什么都能写;后来,渐渐觉得写与不写,或写非所写,已经成为一种纠结。而有种东西却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浮出了水面。 北乡最初于我的定义,是母系家族的稼穑之地,方圆不过百里,集中在苏鲁搭界的赣榆县治以北的诸多平原村落。它们的名字很有意思,多以屯、埝、店、汪、坡命名,跟河湖沟汊、日月星辰以及植物有关。比如柳屯、榆埝、黑陡坡、冲天汪……族亲们闲聊,经常会说,某某嫁黑泥湖去了,或某某找婆家是黄泥湖的。黑或黄,显然是以种庄稼的土壤颜色区分的。这些地方,作为地域的生命细胞,其血肉、经脉共同构成了民间口传中的苏北平原。 广义上的苏北大平原,则是以浩瀚的江淮为分水岭,北接齐鲁,东临大海,秦汉时期即设郡治,沿袭至今,面积已达上千公里的广袤原野了。 写写北乡吧。不止一次,有个声音在心里说。文学前辈及师友每抵看到我,总是说,喜欢看你写北乡的文字。这样的暗示,开始对我形成诸多心理上的压力。渐渐觉得,倘不触及这个领域,即便写得再多,也是虚枉了作家的名份。由此,北乡二字深埋心底,成为浓得化不开的情愫,年深月久,终成块垒。 2 在过往刊登的作品中,时常会发现这样的句子,曾被自己反复运用。比如,他(她)抬眼朝远处望去……远处,即指远方。是视野所及的尽头,遥远的天际,或崎路蜿蜒,或大道坦途,它跟梦想,远行,想像力,以及诸事尘埃落定,重启新的人生旅程有关。 脑海里再度冒出这句话,是在2010年。 这时候,我从事创作已有多年,累积接近二百万字。写什么与怎样写,再度成为创作绕不开的话题。作为一位别离土地三十年的原乡人,走在北乡的田垣上,四顾寂廖,心事浩茫。当时刚从鲁院回来,满脑子塞满了各种思潮和理论。而曾经的豪情万丈,却随着萧瑟的秋风,寂然遁去了。内心变得少有的荒芜。 这年秋天,母亲离世三周年了。 一位质朴的乡下女人出现在视野里。这位来自苏鲁僻壤的农妇,六十多岁,识字不多。像所有山里妇女一样,面容灰赭,指关节粗凸,乡音生赘。但勤勉,擅侃。在洗涮煎炒、伺候年迈的父亲之余,将一幅苏北乡村的世相图谱,在眼前徐徐展开。或浓或淡,随意点抹,竟成一景。仿佛天意使然,我打开了手提电脑。逢节假日,双休日,开始听这位与土地缠磨三十年的女人侃农事。莺飞草长,四季轮回。农妇从春天侃到夏天,从秋天侃到冬天。在日升月落的倾听里,我击键不掇,神思游弋,跟随她走进众多乡村女子的生存场域。在那里,大写意的悲喜四季,繁复,摇曳,一个个原乡土著行走其间,跳跃着,演绎着,花开几枝,各表一朵。升沉起伏,跌宕有致。然后,伴随着一声拽人魂魄的拉魂腔,一幕幕人生折子戏,訇然开场。 如此循环往复。在用坏几只鼠标,更新了N个电脑硬盘后,许多过往的记忆,激活,又遁去。数不清的族亲故人,明晰,又模糊。此后数年,犹入魔障(书中语),我开始有意识地在城市与乡村野岭穿行,在苏北,在鲁南,在迹能遍及的村落,不断地倾听,观察,思考。很多时候,甚至来不及整理思绪,冥冥中,一遍遍重回那片沟壑与平川。在母亲生命出发的原初地,奇迹般地,胸中的郁结痊愈了。极目远眺,心静如水。始想起在鲁院时,跟一位持有信仰的少数民族学长聊天。对方说过的一句话,什么时候,你能从失去母亲的痛楚中走出来,就可以动笔了。 时间一晃七年,该是提笔的时候了。 3 七年间,倾听与讲述,已经衍化成了某种生活惯性。有些话题、人物,乃至地名,宛如车轱辘般,在讲述者的嘴里,反复轮回。让倾听的感受不再新鲜,记录流于机械.。惟一不改的,是那些浓郁的北乡口音,在屋内或户外回旋着。时而高亢,时而低回,时而繁复,时而简约,形成了多声部合唱。它伴着杯盘的洗涮,抗日神剧的轰鸣,秋收冬藏的间隙,顽固地穿过一切阻碍,一次次叩击着听者的耳鼓。至此,倾听与讲述原初的动机,慢慢地,竟至衍化成了某种彼此间的支撑。这种支撑蕴意复杂,无论是远离土地、蜗居城里的乡下农妇,还是需要重新找回生命元气的作家自身,深洇其中,概莫能外。尤为引人注目的,是那些白发斑驳的乡村女人,每抵聊起农事,眼睛里骤然释放的光亮。原来,那片与其终生相依的土地,是她们心中的圣殿啊!生也存焉,死亦存焉,天人合一的价值观,沉潜内里。只是时代更替,沧海变桑田,许多人再也回不去了。 某种程度上,我们都成了飘浮在空中的失重者。 这种回溯,一旦超越世俗的层面,被放置到大时代的背景下去考量,便瞬间拥有了文本叙事上的意义。譬如农妇说,几个娘们牵牛去耕地,脚被踩伤了;又说,牛犊生下后,一顿一跌,是在拜四方呢;再如,老牛踩在水田里,梅花蹄坑像印章,里面汪着水,水里倒映着云彩。还有,那些年生病,百药不治,找大仙捣鼓一番,竟然好了……这样的讲述,激活了沉眠已久的文学想像力,再度与我童年的记忆重合,交叠,浑若神授,日复一日,在胸中岩浆般融汇着,奔突着,只待找到合适的切口,便喷薄而出。 4 土地与母性,千年不变的文学主题。它是种族繁衍的源头,生命发端的根脉,乃至王朝更叠、战乱频仍的诱因。当时空的长河流淌到二十一世纪,它再度成为这片土地绕不过的话题。城市化的狂飙犹如飓风,刮过古老国度的每一寸角落。 在苏北乡村的生存场域上,男人远赴异乡打工,女人登场,作为耕播主场大戏的当家花旦。这样的登台,实则是仓促的,没有心理准备的,甚至头面都来不及收拾。便扶老携雏上场了。由此开启了大时代转型期苏北女性众生相的帏幕。悲喜歌哭,声隆四野…… 有专家读过文本后,曾将苏北女性的绝地爆发诠释为意志的抗争。她们是在抗争吗?实质上,文学在众声喧哗中的苦涩吟唱,对现实影响的式微,已经使我早年的创作理念发生了嬗变。世相纷纭,一群在土地上蝼蚁刨食的女人,真的具备抗争的勇气吗?也许原生态的呈现,更显合适吧。不管怎么说,七年的蕴集,其间不乏蚂蚁垒墙式的拙笨。现在,一切需要剥茧抽丝,从驳杂的生活元素中摄取,然后穿过表象,探及本质,剥离后,再度升华。文本的叙事场域,该是一片能激活写作者肌腑细胞的地方吧。有风雨吹过时,会让人激动和坐卧不宁。其间人物的生老病死,要有所依托。于是,苏北女人柳采莲牵着耕牛出现了,接着是德辰媳妇,灌河女子闵玉镯。端木春分,立秋,冬至,小满……这是一幅以女性为绝对主角的画轴或屏风,生旦净末,穿梭其间。但挑梁的必是大青衣,还有众多面相各异的彩旦,刀马旦……在这片场域中,她们悉数演绎着风雨世相,恩怨情仇,一唱三叹,荡气回肠。 现代生活节奏如此快捷。文本绵密的叙述,将极大地考量读者的耐心。阅读中,是否会给人透不过气的感觉?一声响遏行云的拉魂腔,就这样出现了。它萦绕其间,来得正是时候。它打通了书中人物的前世今生,白发老妪的先祖,乡村花旦柳采菊,山野精灵端木立秋随之横空出世。有了它,沉重的叙事走向灵动,语言的气蕴开始飞扬。民间戏曲元素的植入,是这部长篇写作意外的收获。 许多年前,在处女作《乡村戏子》中,我曾经有过类似的尝试,此番借助《苏北女人》,再度进行了文本实验。现在看来,热辣、火爆的柳琴戏,在一串九曲十八弯的扯拽中,让读者触摸到了叙事纹理的变化,倾听到一种时而激越,时而舒缓的韵律。 这种语言上的变奏,让人体验到现代语境下传统汉语无以穷尽的叙事张力。 5 《苏北女人》时空纵贯六十余年,以春夏秋冬为四卷本,以农时二十四节令为十二章,让人物命运穿缀其间。有专家认为,这是小说文本的独创。如何让叙事走向经纬勾连,形神不散,对于作家本人,的确构成了挑战。在这里,必须提及宋应星的农地圣经《天工开物》,正是它的气场和引领,令人脑洞大开。此后,仿佛一切水到渠成,顺理成章。在这部以农事为叙述底色的作品中,以谚语标注农时节令,以四季对应人物命运走向,成为整个文本浑然一体的捭阖架构。但真正上手写的时候,才发现线索浩繁,融通甚巨。然而,女主人公已经出场了,她名唤采莲。这是让所有北方人都会心一笑的名字。她就像一根风筝线,依次拽出男主人公端木福生,其次是德辰媳妇,灌河女子闽玉镯,再拽出端木家四姐妹;艺校生五仁、族叔端木善清、包工头胡发垠、江南才俊吴恒……恰如传统戏曲或章回体小说,每个人物都以不同的身份和形式亮相。花开几枝,渐入繁复…… 《苏北女人》是女性叙事吗?专家在点评文本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使用这样的观点。这似乎是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曾经认为,这样的分野囿限了作家看世界的目光。现在看来,它确实没有跳脱出上述范式。因为书中所有人物命运的演绎,都是在女性特有的视角下推进的。这种观照宛若亲历,感同身受,剔肤见骨,直抵肝肠。在书中,女人是当之无愧的红花,男人则是陪衬的绿叶。或者,即便这样的陪衬,也是枝残叶碎,迹难辨析了。于是有观点认为,书中将男人写“萎”了。实则,文本无意拿性别藏否笔下人物。即便男人如端木福生,族叔善清公,艺校生五仁,乃至包工头胡发垠,摩托车店主冯二,皆在尘世中各揣无奈。福生既不想出人头地,亦不愿远赴异乡,被塞到工地鸽子笼里受辱。终其一生,不过想攒几亩地,生个带把的小子,在族人面前抬头过日子。就这点念想,竟盘磨半世而不得。再说村里的当家人端木善清,原以“善跟风”立世,却在社会大转型的狂飙中左支右绌,终被淘汰;至于民间演艺团长五仁,更是传统戏曲衰落下的牺牲品。最终躲不过纵身商海后屡屡呛水,一阙艺术梦付诸黄梁……还有包工头胡发垠的“窝边草”之举,究其根底,亦不过是利益互残,以怨报怨罢了。罗生门下,没有完全的加害者,亦没有彻底的无辜者。欲望的魔兽一旦出笼,环环相套,无一逃脱。 因此,并非男人“萎顿”了,而是世纪交替,天地裂,金瓯缺,练石补天的女娲出现了。有专家指出,正是“天不兼覆”的社会大转型,命运才将女人们推上特殊的社会定位,让其以女性角色“炼石补天”。所以,书中的诸多女子,坚韧如采莲,侠义似德辰媳妇,包括戏痴柳采菊,灌河女子闵玉镯,才能在时空转换的苏北乡村,展转腾挪,尽现其姿。特别是端木立秋,对于这样一位山野精灵,作品倾注了仅次于女主人公采莲的着墨力度。她天姿聪颖,偏迷上唱戏。错生人家,错生场域,注定人生多舛。先被戏班主夺去女儿身,后依托四姨娘的催命郎五仁,挣脱土地,走上戏台。然而大时代背景下传统戏曲的没落,注定让这位苏北民间艺人的后裔在田垣之间颠沛,最终湮灭在乡村草台班子里…… 至于女主角柳采莲,更是九死一生,方生方死,死而复生,从而演绎出一场场夺人魂魄的人生大戏。然而,就是这样一位母亲,在大开发中失去最后的家园,又被不孝的晚辈逐出家门。母亲的本能却让她为筹措儿子的出国劳务费,再次奔向风雪孤旅……一道无从得解的世纪之问,由此被推向极致。掩卷之余,不甚唏嘘! 这是一部几代乡村女人的生存寓言,也是一部女性主义的颂歌。以苏北女人的身份写作,此书于我,既属天意,亦为神助。 6 驱车行进在高速路上,远望四野。大地一片苍茫。 苏北平原静静地躺在那里。廖阔无声。任由四季风雨,春播夏耘的点染。有风过时,庄稼波翻浪涌。极目天的尽头,思绪恍惚,宛如幻觉。那位叫柳采莲的女人,真的在这里活过吗?全书写到三分之二的时候,我曾经有一种惶惑。这种感觉近似恐惧,纠结乃至心力交悴。出版社催稿甚紧,最后端出来的东西,究竟会是什么样子?接连数月,犹如神灵附体,时而亢奋,时而低迷。就这样昼夜颠倒,久难成寐。顺畅时则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直到最后成书搁置在案头上,标识着民族元素的蓝花红字,赫然在目,适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苏北女人》,是一部向女性的致敬之书。在有关文学对话录中,我曾经说过,女主人公柳采莲身上,几乎集无数苏北女性之大成。这个人物的形塑,更多是象征意义上的,是由苏北那片场域生发出来的,无数土地之母的标识性符号。 现在,笔墨尽处,这群深具地母元素的苏北女人,正渐来渐近。她们的一颦一笑,由陌生到熟悉,由模糊到明晰,直至从字里行间跳脱出来。在文本中,我曾借女主人公之口,传递出身在天国的母亲对世事的看法,那是一位饱经忧患的大地之母对这个世界所发出的最后声音:“天底下没有天生的恶人,得饶人处且饶人……”“世道再浑沌,也还有心存善念的人。”“很多人都在帮你,对善良的人,这是天道。” …… 世相轮回,这些根植在生命肌体最原初的善良因子,正是这个民族无数次病入沉疴,却始终得以绵延不衰的原因。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作为苏童的同门师兄,在北师大任教的三哥暑期归来,看了我初入道时写的短文,沉吟道,这个家族未来可能要出一位作家了。其时文学已处在黄金时段的尾声。作家这个称谓,依然神圣而高贵。所以,尽管此后兀兀穷年,偶有著述,我仍旧底气馈乏。就这样游走在现实与冥想的边缘,炙烤与纠结,虚枉与懈怠,挣脱又回归,从未曾有过片刻的舒解……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上述文本的面世。这种较劲,与外界无关,与写作者的内心有关。撩开一切外在浮华、喧嚣的表象,慢慢地,我终于开始接受并承认,自己是那种试图用文字呈现和探寻生活本质的人了。《苏北女人》就是这样一部作品。在它的扉页上,写着这样一句话:谨以此书,献给匍匐在苏北大地上的母亲,这句话,可视作全书主旨的浓缩。它既沉重又灵动,既拙朴又平实,既缺憾又另类。但是,它弥漫着人间的烟火气息。就像苏北山间一蓬默默绽放的荠菜花,与星辰和日月有着天然的契合度。它诞生自土地,是作家献给苏北大平原的沥血之作。催生它的,正是那些苏北女人,还有她们身后那片广袤而深沉的土地。 数年前,女儿全额奖学金赴美留学。如今书稿付梓,游学海外的女儿,已经如期毕业了。这使我想起她此前曾经传回的一组在爱荷华州聂华芩寓所采访的文章,随信还寄来了一帧圣诞树下的照片。画面上,女儿目光明澈,正在跟年逾九旬的聂华苓老人轻松交谈着。画面里的气氛,既和谐又温馨。这是一场跨越千山万水,年龄相距半个多世纪的隔代华人之间对话,让人有着太多的感慨。 某种角度上,女儿是苏北子民的第四代后裔。这些生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年轻人,是国门洞开后最直接的获益者。作为从苏北大平原上走出去的新生代,眼下,她正以国际化的观照视野,穿行在东西方文化交流的征途上。额头光洁,脚步轻灵,谈吐中透着前所未有的机敏和自信,他们充满活力,又如此从容,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勇气走向世界,向人们展示着这个国家新生的姿态。 未来有一天,我会向她讲述这片古老的土地上苏北女性族群的故事。她的母亲,母亲的母亲、还有她的曾外祖母,都是在这片贫嵴的土地上出生并长大的。她们曾经为活着而挣扎,为生存而缠斗,为尊严而求索……对于女儿来说,这是一部苏北几代女人的命运变迁史。翻开每一张发黄的纸页,都欲说还休。她会理解吗? 由此,我想到自己今后的作品。经由这些年轻的目光,未来关注人类命运的视角,也许会向更遥远的天际延伸。 201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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