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题者:张定浩 出题者:三色堇 时间:2016年6月22日 受访者简介:张定浩,1976年生于安徽,复旦大学文学硕士,现就职于《上海文化》杂志,写诗和文章。著有随笔集《既见君子:过去时代的诗与人》,文论集《批评的准备》,诗集《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等。 在大家认识张定浩这个名字很久以前,他的笔名waits已经在豆瓣上吸引了无数文艺青年粉丝的关注。Waits源自美国那个有着烟熏般沙哑嗓子的歌手——tom waits。张定浩长期浸淫西方流行音乐、小说、电影,又深爱中国传统诗歌。他的文章自成一格,靠着口口相传在小圈子里积累了大量高质量的读者,许知远说,“张定浩是我的同代人中最好的写作者之一。”去年,他凭借诗集《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获得首届书店文学奖。 1 去年你出版的诗集《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中这首同名诗被民谣歌手程璧改编之后被广为传唱。你是怎么看待诗歌和民谣的关系? 这首诗的传播之广,实属意料之外,《伊利亚特》里有所谓“有翼飞翔的话语”一说,无论如何,我的确也算是乘了一次歌声的翅膀。 从传统来看,《诗经》里有风、雅、颂,后来还有《楚辞》,这些都是诗歌,但只有其中的风,是民谣,并且是经过整理和提炼的民谣。民国时有歌谣整理运动,但似乎对后来的新诗影响甚微。此外,一首诗,它的音乐性不是固定的,很多时候可以被谱成不同的曲子。从这些个意义上来看,诗歌在丰富性上要大于民谣。至于现代民谣,和传统民谣不太一样,它不是来自民间,而是一种个人创作,比如莱昂纳德·科恩本来是诗人,他的一首诗被当时的民谣歌手唱红,这促成了他向民谣歌手的转型。可惜我实在没有音乐细胞,不辨五音,否则真有心尝试一下。说起来,现代汉语诗已经受了太多西方诗歌的影响,现在不妨再经受一下民谣的冲击。 2 今年是新诗一百年,最近不断有人说,当代诗歌的成就是超过小说的,或者超过现代诗的,另一方面不可否认在广大公众那里还是对新诗充满了质疑,很多人表示读不懂大部分的诗,你怎么看? 说当代诗歌成就超过小说的,多半是当代诗人和诗歌爱好者。并且如何衡量这个成就呢?是看哪一方搜集到的来自西方世界的表扬最多吗?我对这样笼统的判断表示怀疑。如果说笼统上超过现代三十年的新诗,那我是同意的,但这种笼统的超过,有什么意义呢?六朝诗歌在整体上也超过了汉魏诗歌,不管是丰富程度还是平庸程度。 新诗读不懂,绝大多数是写诗者自身的问题,他们自己就没有搞懂自己要说什么。但反过来也要看,是谁不懂,是刘姥姥不懂还是林黛玉不懂。诗歌,乃至任何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领域,都是一个等级性的领域,先要辨认一个人是处在什么等级,再来衡量他的话语的价值和轻重。没有人会因为看不懂微积分方程,去先质疑微积分这门学科而不是质疑自己的水平,但文学艺术领域就时常会出现这样的笑话。 (问:在你看来什么是一首好诗?) 我喜欢前人评价古诗十九首的一句话,“深者得其深,浅者得其浅”。一首好诗,不是熬到最后抖出一个小机灵,也不是刻画了时代反映了社会,而是每一句都有深意和洞见,每一个词都准确,一字一句都不可更易。它经得起细读,无论从声音层面,还是意义层面,可以克服时间的磨损。 3 《既见君子》所写的是过去时代的那些诗人,比如曹子建、李太白等等。有趣的是你经常会用流行歌曲,电影,西方小说、文论等杂糅个人经验的一种混乱的方式来解读,你当时是怎么考虑的? 我前阵子读到杰夫·戴尔写爵士乐的那本《然而,很美》,觉得相当之好,他做了大量案头文献和实地采访工作,但他不是重启炉灶地去写一个音乐家的完整经历,而是从这样的文献阅读和实地采访结束的地方开始,从任何搜索引擎都无法搜索到的地方开始,他是真的在感受音乐和音乐家的生命,并且用准确的文字将这种感受力传达出来,并只保留最独特最有创见的部分。这本身构成了艺术和创造性,而他引用乔治·斯坦纳的一句话,“对艺术最好的解读是艺术”。我读完之后有一种亲切感,觉得自己曾经在做和他一样的工作。 具体到我当时写作的想法,首先,如钱钟书所言,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对今日西方文艺的理解与理解中国古典文学毫不相悖,甚至,唯有理解了现代西方,理解我们今天身处的时代和文明,才有可能更准确地理解中国古典,因为所有的古典在当时都是新的,都同样受到各种外来文化的影响。这就像如果我们要理解绘画,我们不能光在博物馆和图册中观看古典大师作品,还要去一下当代画家的脏兮兮乱糟糟的画室看看。其次,我想写的,本来就不是作为历史客体和他者的曹植、李白,我想写的是他们对我的生命产生影响的、在今日依旧充满生机和活力的部分,换言之,我希望通过理解一些比我优秀的诗人,来理解、安放和扩展我自身。 4 除了诗之外,你也写了大量的文学批评,哪种写作更让你快乐? 写诗是因为有一些意象和情感偶尔在心里萦绕不去,写文学批评是工作需要,所以动笔的时候都不会非常快乐,甚至都不会快乐。但是写完之后会感到快乐,而写完一首诗的快乐要远远甚过写完一篇文学批评的文章。但整体而言,在某个时刻清楚地知道自己可以写作,可以通过写作将生活中一些不愉快的事物予以消化和转化,这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情。 5 你早期有些批评锋芒毕露,比如《批评的准备》里的一些文章,最近好像这样的文章少了,温和了很多。转变是如何发生的? 文学批评的写作,主要和自己工作的《上海文化》杂志需要有关。因为是自己杂志,主编吴亮老师的要求又只是好文章,所以写起来就比较放松,也没有什么顾虑和掣肘。并且一开始写文学批评,必然会先关注那些知名作家的新作,读了觉得不满,再读相关评论更觉得不满,就把这两种不满都写出来而已。我可能性情本来就有点隐藏的刻薄,加上阅读的不满,所以就显得锋芒毕露了,倒不是故意要以此搏声名,因为志不在此。 当时写了几篇,张新颖老师看到之后就曾当面劝告过我,不要沉迷于写这种批判文章,要看到他人的好处。我当时并没有立刻听从,仿佛还没有批够,但现在看来还是默默听进去一点了。 这两年的温和转变,是有意为之的。一方面,很多当代文学上的基本问题和缺点已经说得差不多了,老是重复也没意义;另一方面,这种对于坏作品的批评对自己心性的提升无益,总顶着一个刀斧手的帽子也很羞愧;再者,如果绝对按我自己心意,最好什么当代文学批评文章都不要再写,但生活所迫,难以如愿,所以干脆挑一点同龄人中自己相对喜欢的作家来写。也因为是写年轻作家和非著名作家,一种温和婉转的心情我想是自然而然的。有人责怪我是双重标准,我觉得我的标准可能不光是双重的,更是多重的。因为文学批评不是普洛克路斯忒斯之床,本来就没有固定不变的唯一标准,从事文学批评的写作者,总应当先找到每个作家的谱系和志向,看看他有没有抵达自己对自己的期许,或者有没有抵达公认的赞美,然后在他的谱系内进行评析和判断。 6 你写过很多小说评论,你对当代中国小说有什么整体观感?你喜欢的小说样态是什么样子的? 每个小说书写者都不一样。我写文章喜欢具体的作家作品论,很怕那种宏论和开集体药方。但这里既然是谈话,那不妨泛泛而谈。 我觉得今天的小说写作者对于经验多半有一种近于虔诚的迷信。但与其说他们迷信于经验,不如说他们迷信于经验的异质性和底层性。因为大量的写作者聚集在同质化的城市,老老实实经受学校教育,并且多为文科生和上班族,所以最有魅力的经验,是城市之外的乡镇生活和边区生活经验;是专属于成天在校园内外游荡、打架、泡妞的差生;是来自那些做过农民、厂矿工人、牙医、妇科专家、商人、警察、基层法官等等诸如此类非人文职业的写作者。所罗门王曾祈求上帝赐予他一颗智慧的心,而我们的小说家则向着农妇、小市民、低能儿、罪犯、流氓无产者、偷情者、精神病人和濒死者祈求智慧。这种小说世界普遍存在的民粹乃至反智,和小说写作者对于世界范围内的小说新潮叙事技术的研习,和一种所谓的匠人精神,奇妙地结合在一起,是我看到的当代小说景观。 打开一本小说,我期待在其中看到更为丰厚的知识结构、不懈探究的智性头脑和从容自由的心灵。 7 你本科念的工科,研究生念的中文,短暂在电厂工作过,早期还写过娱乐采访,这些经验对你后来的写作有什么影响吗? 工科的训练虽然不扎实,但耳濡目染,可能会让我更讲究文字表达的逻辑性和严密性;研究生在中文系三年,读了很多理论书,并养成研究型写作的习惯,我现在每写一篇文章,不管字数多少,都像是自己给自己开了一个课题,像强迫症一样,写作前的准备阅读工作没完没了,如果写自己喜欢的文章倒还好,如果是命题作文或人情文章,那每写完一篇实在是心力俱疲。电厂工作时间有五年,也不短,20岁到25岁,那段时间荒废光阴太多,打游戏太多,恋爱太少,像生命中一个黑洞,所以现在对游戏完全无感,对青春也没有怀念。娱乐采访的经历,包括做一些时尚杂志编辑的工作经历,可能让我在写作时会不自觉地从一个读者角度出发来考虑文章,未必是为读者而写,但会设想一个普通读者的存在。 8 你最喜欢的电影和音乐是哪些?会影响你的写作吗? 我喜欢类似科恩兄弟、库布里克、周星驰这样的能兼顾有趣和智性的作者电影,我觉得看电影首先是一件欢快的事,有段时间,我喜欢搜集线列步兵作战的战争片看,比如有关南北战争或拿破仑时期的,我喜欢看那些穿着鲜艳好看军服的士兵一个个紧紧挨着,肩并肩迎着子弹踏着整齐的方步向前,有人倒下,留出空隙,立刻又有人填满。音乐,我以前喜欢听古典多一些,巴赫、莫扎特和海顿,乐器上会喜欢大提琴和单簧管,有段时间受村上春树影响会迷爵士乐,对照他的《爵士乐群英谱》去一个个找来听。优雅的暴力和明朗的忧郁,影音中的这些元素,可能会对我写作有影响。但现在这些都很少看,很少听,实在是没有时间。 9 你喜欢与什么样的人交朋友? 比较有趣,心地干净。 《易经·系辞》里讲:“君子上交不谄,下交不渎。”这里所说的上、下,不仅指所处地位的上下,也可视作学问、道德上的区分。和比自己优秀的人交往,不能谄媚;和比自己稍差的人交往,同样也不轻慢。 10 不写作时会做些什么? 以前活动比较丰富,踢足球,打乒乓,下棋,打牌,等等,现在主要是睡觉,刷微信朋友圈,赴必要的饭局,陪女儿玩。对了,还有读书。不过现阶段很难有不为写作的纯粹读书。 11 你最希望拥有哪种才华? 我记性很差,所以最希望能有过目不忘、过耳不忘的记忆力。 12 你自己的哪个特点让你最觉得痛恨? 做事情不够果决。唱歌跑调。 13 你使用过的最多的单词或者是词语是什么? 据说是“洞见”、“准确”,还有“或者”。哈哈。 14 你最喜欢女性身上的什么品质? 聪慧。我以前曾最喜欢纯真。 15 何时何地让你感觉到最快乐? 和喜欢的人单独待在一起,不管何时何地。或者呢,就是一个人在家待着的时候。 16 最理想的一天如何度过? 上午写作,简单的午饭,下午自己煮一杯咖啡,继续写作。晚上和三两好友喝酒,喝到还有余力回到家读一小时书。然后半夜醒来看手机,见邮箱里有一两封新信。 17 你看过的文艺作品里最有代入感的是哪一位? 我记性比较差,所以老早看过的都记不住,只能记住最近看的,比如约翰·威廉斯《斯通纳》里的男主。我其实反感斯通纳的大部分行为,但非常喜欢他对人世和爱的感受力:“到了中年,他开始知道,爱情既不是一种恩典状态,也非幻象。他把爱情视为生成的人类行为,一种一个瞬间接着一个瞬间,一天接一天,被意志、才智和心灵发明、修改的状态。” 恩典和幻象对立,抑或一体两面,一个相信恩典的人必然会在某个时刻愤而相信一切皆为幻象。过去文学中的爱情故事大多数都是恩典和幻象之间的左冲右突:恋人们得到了爱情,身处欣悦之中,随后又失去了它,或打碎了它,剩下性欲的残渣和一个半明半暗的旧梦。很多平庸的小说书写者常常将现实主义等同于“现实的恶”,倘若有所不安,他们会再增加一点“假想的善”,但《斯通纳》的作者有能力去描绘那如西蒙娜·薇依所言的“让人耳目一新、为之惊叹并沉醉其中”的“现实的善”,这是智者和哲人才有能力洞见到的善,或者,也可称之为爱。 18 最喜欢自己什么特质? 不太会恨(因为记性差),对人世还抱有新鲜感(还是因为记性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