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北方的草纸,再生环保。植物的纤维,每次被平筛托起,即成一张纸。纸,有厚、有薄、有舒散、有凝聚。手工的纸,粗放里蕴含细腻,细腻里潜藏豁达,和风丽日中晾干,融入了阳光的色调,乡人叫:草纸。 冬天的草纸糊在窗户上,整个村庄都很怀旧,镰刀似的月亮挑在树梢,猜不透,窗外雪地上一长串狐狸脚窝,它的三寸金莲盛满了各种故事,与生活有关,与风霜有关,与情感有关,糊窗纸没有捅破之前,我听到一个女人喊: “雪啊,凉啊,屁股蛋子挂了霜啊。” 空空荡荡的,站在千年文化的凝结点上,需要和草纸一样悠远沉静的心境,才好去抚慰岁月。 若干年后,我用草纸作画,那些浮动的桑皮经络,亲切得让你觉得如体内的血液流动,我似乎又想起了从前,从前的心爱之物,阳光裹着起浮密集的尘土,慢慢涌动着,我的亲人们穿梭在中间,有一点儿生存的荒凉味道,风吹动他们的衣襟,而笼罩在这一切之上的是一股扩散开来的牲畜味儿,我一瞬间被惶惑了,最好的命运被篡改了,是什么样的魔术手破坏了原有的秩序? 乡下,浮游的尘土罩着山里的生灵。春天,河开的日子里,觉得春风并不都是诗情画意,亦有风势渐紧的日子,活着的和曾经活着的,横晃着影子走进我的文字和画作,岁月滴滴答答的水声,消歇了一代又一代人,那些走老了的倦怠的脚步,推着山水蠕蠕而动。那些风口前的树,那些树下聊家常的人,说过去就过去了,人是要知道节气,是不是?记忆如果会流泪该是怎样的绵长! 亲人们让我懂得什么是善良、仁慈和坚忍,我庆幸我出生在贫民家里,繁华的一切成为旧日过眼云烟之后,身后无数的山河岁月,心目所及,我的乡民,只要还想得起他们明澈的眼睛,不久就会是丰收的秋天。岁月是如此曼妙而朴素,世上万物都有因果,在村庄里感受生命里的爱,我便懂得了一个人的灵魂因饥饿而终于变得坚强,因富足衰弱得像煮熟了的毛豆,听不到爆壳声,嗅不到生豆的味道。 写作和画画都是怀恋从前,都是玩儿的生活。人生是一条没有目的的长路,一个人停留在一件事上,事与人成了彼此的目的,互相以依恋的方式存在着,既神妙莫测,又难以抗拒,其使命就是介入你,改变你,重塑你,将不可理解的事情变成天经地义,如此就有了自己的成长历程。成长,其实也是寻找自我,不断靠近或远离自己的过程。 我相信任何一门艺术都是有灵之物,它会报答那些懂它的人,它在夜与昼交替之间,控制了未知,并一次次浇灭体内因欲望而生的焦火。人到中年,再一次靠近自己的兴趣,我才发现,写作和画画于劳力的人,确实有份实在的功效,天气,物,光线,都是无法复制的,尤其是入画时的那一刻的静,风的节奏,就连性格也比平常内敛。一辈子的好时光都留在了从前,那些我认识的故人,还有他们的恩情,我怎么好一个人执意往前走呢?在我从来就没有真正寂寞过的世界里,夜与昼之余,一种很幽深的精神勾连,让我犹如见到菜籽花般的喜悦。信不?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就是这样,你做着怎样的事情,随时就有可能遇见怎样的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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