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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系词“是”的来源与成因研究总论(6)


第五节  论文的结论 

    三大难题的突破使论文同时解决相关问题成为了可能,而论文对“是”所做的全面考察,则为论文的观点提供了坚实的基础。在得出论文的结论之前,首先概述论文从不同角度考察17部上古文献和西周春秋金文的一些新发现:
    一、  论文的发现 
    第一,过去学者们认为,由于实际主语比较长,为使结构紧凑,用指代词“是”作形式主语,以明确主语与谓语的关系。但实际情况是,“是”判断句的实际主语有相当部分十分简短,主谓之间的结构十分紧凑,根本不需要复指,例  
    杀是,是余杀也。(《左传·昭公二十五年》)
    无成,是无孟氏也。(《左传·定公十二年》) 
    废让,是废德也。(《国语·晋语四》) 
    与之相反,这类简短的实际主语却不出现在“此”判断句的“此”前,“此”前的实际主语都比较长。这一情况显示:1、用复指使句子结构严密,很适合解释“此”的作用,却很难解释这类“是”的作用;2、认为“是”最初表示复指,以后随着主语的缩短,“是”逐渐失去复指作用、虚化为系词,这样的观点也很难站住脚,[1] 因为“是”判断句前的简短主语在《左传》中就已经不少,如述宾短语形式的实际主语就有40例,占全部《左传》“是”判断句的29.85%。况且,从古到今汉语的句式是由简短向复杂发展,而不是相反。这两方面都对“是”为纯粹指代词,只起复指作用的观点提出疑问。 
    第二,有一种意见认为,代词和副词出现在作主语的指代词“是”前,促使“是”虚化为系词。这种观点实际是主张判断句的实际主语和形式主语之间还可产生主语和状语,即:
    这显然是违背语言规律的。论文调查显示:1、没有任何主语前再出现主语的例子;2、各类判断句的副词状语只能出现在谓语之前,不能出现在主语之前;反过来讲,在判断句中,凡是前面能出现副词状语的语法位置,就不是主语的位置。“非”“为”“乃”处于系词位置,它们前面可以出现副词状语;名词判断句的谓语前端也可出现副词状语,而主语前则不能,“此”判断句“此”前也不能出现副词状语。“是”判断句的“是”前能出现副词状语,而且《左传》《国语》《孟子》就是这样,这对“是”是处在主语位置的代词的观点提出了质疑。 
    第三,一般认为“是”“此”都能构成判断句,但调查发现“是”“此”构成的判断句有三大差别: 
    1、构成判断句的数值不同 
    17部上古文献中,“是”构成判断句共1476例(其中“……是也”式94例),占指代词“是”的44.44%;“此”构成判断句共402例,仅占全部“此”的14.56%。“是”“此”构成判断句的总数为1878例,“是”句占78.59%,“此”句占21.41%。 
    “是”构成判断句的频率高,说明它构成判断句的能力强,或者说,“是”的主要功能是构成判断句。 
    2、两类判断句的表意功能不同 
    过去没有注意“是”“此”句表意上有不同,如前所述,调查发现,上古17部文献的全部1382例“……是……也”式判断句都是表示断定的,而“此”句只有207例是表示断定的;“是”断定句占全部1589例断定句的86.97%例,“此”断定句只占13.03%。 
    “是”判断句与“此”判断句、名词判断句、“为”判断句、“乃”判断句相比,不仅数量大,而且功能独特——专门表示断定,其他各类判断句都可表示简单断定,但要么主要表示陈述或解释,要么同时具有多种功能,惟有“是”判断句功能独特——专司断定且数量巨大。 
    3、构成判断句的结构形式不同 
    过去只看到“是”“此”都居于句首直接与其后的成分构成判断句,但考察发现: 
    上古判断句不只有A+B式(名词判断句形式)或A,Aˊ+B式(“此”判断句结构形式,“是”判断句也被认为是这种结构形式),还有A+X+B式(X为有系词功能的词),如“我非生而知之者。”(《论语·述而》)A+B式为主谓结构,B为名词性词语;A+X+B式为主述宾结构,B可为名词性词语,也可以是谓词性词语。系词“是”的前身究竟是什么词,要看它是处于主语A的位置,还是系词性的X的位置。而“是”的语法位置,不可凭空设想,必须通过“是”后的判断语(“是”的直接成分)B的语法性质才能确认。考察15部上古文献(不含《公羊传》《榖梁传》,原因见论文第四部分)中的“是”“此”判断句的语法结构,它们的判断语B情况如下表: 
    数据表明,“是”既可与体词性词语构成判断句,也可与谓词性词语构成判断句,近80%的“是”主要与谓词性词语构成判断句,充分说明“是”判断句结构形式与“非”判断句的结构形式相同;“此”基本只能与体词性词语构成判断句,说明“此”判断句与名词判断句的结构形式相同。即:[2] 
    4、“是”“此”的语法性质不同 
    “是”句结构类型与“非”句相同,因而“是”有“非”的系词性特征; “此”句结构类型与名词句同,“此”为代词。 
    种种情况表明:语法上,“是”具有系词特征;语义上,“是”兼有判断义。但是,“是”与“非”又有不同,“非”居于系词位置,“是”却总居于句首主语的位置,这又说明“是”的确有指代词特征。这样,“是”判断句“是”就同时兼有判断性和指代性,同时占据着两个的语法位置,即: 
    我们知道,根据结构主义观点,语句是分层组合的层级单位。语句以语流形式出现,语流的各个音节,不是像汉字平均占有相同空间那样平均地占有相同时间,而是层次高、结构关系松散的直接成分之间就读得较为舒缓;层次低、结构关系紧密的必然读得相对紧凑。无论哪一级结构之间,都有这种相对的语音界限。从对“是”判断句读法的调查看,“是”后没有一个语音界限,例如:“是鲁孔丘之徒与?”[4]一句,没有人读作“是/鲁孔丘之徒与?”再如“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不存在A句读法,只有B的读法: 
    A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 误 ) 
    B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 正 ) 
    相反,“此”判断句“此”后却存在这样一个语音界限,例如:[5] 
    袒而示之背,曰:“此/余所能也。” 
    公卿大夫,此/人爵也。 
    这就是说,反映语言实际结构的语流里,“是”与其后的成分结构关系紧密,而“此”与其后成分的结构关系较松散;“是”具有系词特征,“此”具有指代词特征。 
    二、论文的结论 
    基于论文的考察和研究,得出以下主要结论:
    关于“是”的性质 
    处于上古“是”判断句句首的“是”与指代词“此”不同,它不是一个纯粹的指代词,而是一个兼性、兼义词——同时具有断定性和指代性。这一点,可以从引起长期争论的一个典型例子得到直观说明:
    对《论语·微子》中下面两个“是”有两种对立观点,双方都有对方难以否认的理由,下式A到C为“系词说”一方的理由,D到B为“代词说”一方的理由: 
    此关系式环环相扣,让人无法否认,却导致了系词性的“为”= 代词“ 此”这样荒谬的结果,原因正在“是”这一中介:“是”的系词性与“为”联系,指代性与“此”联系。语法位置上,“是”同时占据主语和系词位置,这两个位置重合在一起,主语为显性位,系词为隐性位。 
    关于“是”的来源 
    判断词“是”不是由指代词“是”变化而来,而是由“是”自身的判断功能发展、指代功能退化而来。判断词“是”不是一个词变成另一个词的结果,而是自身演进的结果。
    关于“是”演进为系词的语法条件 
    从语法角度讲,上古“是”是一个双性能词,具有同时兼具指代功能和判断功能的特点,也具有以单性能词的身份出现的潜能。也就是说,一当需要,它具有只表示指代性或断定性的条件,《论语·微子》中“是鲁孔丘之徒与”的“是”就是它的断定性的单独显现。 
    当“是”单独表现断定性时,它前面就出现主语和状语两个语法空位。这是“是”为什么能够带主语和状语的原因;也是“是”为什么能够摆脱指代性,最终虚化为系词的一个原因。“此”是纯粹指代词,没有断定性,它只有主语和宾语两个位置,因此,它前面不可能再出现一个主语,当然也不可能出现状语,因而“此”永远是指代词。“是”发展为系词具有内在的必然性,外在语法环境或语法位置不是“是”发展为判断词的根本原因。
    关于“是”发展为系词的语义根据 
    “是”发展为系词,有其内在的根据,这就是“是”本身语义中含有的判断义素。从语义角度讲,原初的“是”为一个神性实义代词,与今天的指代词不同,与第一人称代词“朕”相类,。“是”最初含有指代、神圣、法则、肯定、判断等义素,主要用于指代神灵、祖先、君王、祭器、时运和神圣正义的事情、态度、方式等。后来“是”的神性(“日”)抽象为普遍的原则,不具有神性的“则”成为判断事物正确与否的标准,“是”的断指义和正确义由此发展而来。 
    断指代词本身即包含正确义,因此表示正确的所谓的形容词“是”与系词的前身原本是一个词。断指“是”标示肯定性判断本身,正确“是”表示判断的肯定性的结论。当表示肯定性判断的断指“是”进一步摆脱肯定性,系词“是”就产生的了,其标志为“是”前出现主语或状语,当“是”彻底摆脱肯定性,系词“是”就发展成熟了,其标志为“是”前可以出现否定副词“不”。 
    系词“是”没有了神性,也没有了肯定性,与原初“是”的联系由此中断了,“是”的问题之所以有许多疑团,原因正在于此。但是,系词“是”还隐含着确认义,通过确认义,上溯其肯定义,再追溯到原初的神性,“是”发展演变的来龙去脉也就清晰可辨了。可将“是”义的发展孳乳关系简示如下:
    “是”的肯定义,用作名词,即为“则”;用作定语或谓语,即为形容词;用作代词兼断定词,即为断指代词,也就是系词的前身。 
    上古指代“是”具有理性的附加色彩,这是由“是”的语义特征决定的。指代“是”的理性色彩,可以通过对“是”“此”指代对象的考察发现,“是”主要用于抽象事理,而“此”最初主要用于可视、可嗅、可听、可触摸的人可以经验到的事物,如“此予宅也”(《庄子·则阳》)。马建忠就说过:
    至“是”“此”二字,确有不可互易之处。凡指前文事理,不必力陈目前,而为心中可意者,即以“是”字指之。前文事物有形可迹,且为近而可指者,以“此”字指之。[6]
    实际上,上古“此”是真正的近指代词,但不同于今天的近指代词;“是”不是近指代词,而是指代抽象事理的断指代词。 
    关于系词与系词句的功能 
    “是”发展为系词是伴随上古语法系统向中古语法系统的转型完成的。在这个转型过程中,有三个方面的调整是互相密切关联的:其一,系词“是”的发展成熟;其二,一般指代词的发展成熟;其三,名词判断句的消亡和上古各类判断句的归于一统。具体情况大致如下: 
    系词“是”发展成熟,语义上需要完成两个方面的过渡:第一,放弃指代性,发展断定性;第二,吸收陈说性。“是”从专门用于正面性和抽象性的指代过渡到一般性指代,实际是为最后放弃指代性作准备。“是”从原来主要用于对事理的断定而进一步虚化,向着可以表示任何断定的方向发展;同时发展其蕴涵在断定性中的陈说性,为最终以系词“是”为标志的“是”判断句取代以名词判断句为代表的上古判断句系统做好准备。语法上,“是”发展为系词分作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以判断单性能出现;第二阶段,“是”前带主语、状语、“也”尾消失;第三阶段,“是”前带否定副词“不”。由于“是”表示肯定判断的根基非常深厚,“是”带否定副词“不”这一步发展极为缓慢,从秦代开始出现“非是”形式,到宋初“不是”形式的普遍使用,整整用了1000多年。 
    “此”吸纳了“是”的抽象指代功能,向着一般性近指代词发展。 
    以名词判断句为标志的上古各类判断句,放弃了表示陈说的判断句功能,将这两个功能让渡给以系词“是”为标志的“是”判断句,也就是让渡给系词“是”。
    系词“是”的发展成熟和名词判断句的消亡,是上古语法系统向中古语法系统转型过程中最深刻、最重要的变化。系词“是”发展成熟,使系词句基本具有了上古各类判断句的全部语义语法功能;当“…是…的”形式产生后,汉语系词句的功能趋于完善。
    表示判断是上古“是”发展为系词之前的主要功能;表示陈述和解说是“是”后来从名词判断句、“此”判断句和“为”判断句那里接受过来的功能。因此,准确地说,上古“是”句才应该称作“判断句”,现代汉语的“是”句应该称作“系词句”。
    关于系词“是”的产生时代 
    系词“是” 先秦开始萌芽,其标志是以下这些先秦“是”判断句中的“是”: 
    杀是,是余杀也。(《左传·昭公二十五年》)
    是鲁孔丘之徒与?(《论语·微子》) 
    东道之不通,则是康公绝我好也。(《左传·成公十三年》) 
    均是人也,或为大人,或为小人,何也?(《孟子·告子上》) 
    俄又复得一,问人曰:“此是何种也?”对曰:“此车轭也。”(《韩非子·外储说左上》)  
    坚白异处不相盈,相非是相外也。(《墨子·经说上》) 
    从全句语义看,这些例子中的“是”都只能讲作系词。前两例“是”的系词性质很隐蔽,它们同其他表示判断的代词同样居于句首,但已不留痕迹地从双性能变为单性能词——判断词。在春秋战国,“是”向系词演进的前两个过程——“是”只表现其判断性能、“是”前可以出现状语或主语——已经开始,因此,论文认为系词“是”在先秦已经萌芽,经过两汉、唐代发展成熟。 
    关于“是是……”句 
    汉墓出土的《天文气象杂占·彗星图》中“是是帚彗”等5个“是是”句、湖北云梦睡虎地秦墓出土的《日书·甲种》的“是是饿鬼”等9个“是是”句;甘肃天水放马滩秦墓出土的《日书·乙种》的“是是水火之贫”等4个“是是”句,两个“是是”连用,是判断性代词分化为指代词和判断词的表现,第一个“是”为指代词,第二个“是”为系词。有人认为,“此是”这一方式比“是是”更明确,而《彗星图》却用“是是”,这里必有非如此不可的理由,这个理由就是要表示强调之意。[7] 论文认为:第一个“是”为指代词,这个“是”之所以不能用“此”替换,因为指代“日”是从“日”的“是”的专职,这是用“是”不用“此”指代彗星的原因。三个不同地点出土的这18个“是是”句,无一例外均出现于《日书》有力的说明了这一点。第二个“是”为系词,有两点依据:其一,表示强调的“寔”在语用中一般出现于记叙文体,并且总有很强的针对性,而《彗星图》下这几个“是是”句,都表示说明,无所针对,没有强调对象,因此,这些处于系词位置的“是”不可能是表示强调的“寔”;其二,“是”在秦汉之前已经开始以单独的判断词身份出现,已经具备了作系词的条件。 当然,这些“是是”句也是系词萌芽于先秦的证据。 
    以今天的语言观来看,“是”同时兼具两性两义似乎令人难以置信,但这是用今天语用中的一词一义去衡量古汉语的结果。实际上,古汉语的一词一义与现代汉语的一词一义,包含的概念并不对应。现代汉语的一词一义,一般情况是一个语音形式表示一个简单概念,如“娶”表示一种行为,这是一个简单概念;但上古汉语的一词一义却并非都是一个语音形式表示一个简单概念,而可以表示两个或两个以上的简单概念之间的关系的复合概念,例如:“郑武公娶于申”(《左传·隐公元年》)一句中的“娶”意为娶妻,“娶妻”是古汉语“娶”的一个义项,但这个“一义”却是表达了两个概念之间的关系的复合概念:一个概念为一种行为即“娶”,一个概念为这种行为的对象“妻”;二者之间的关系是“妻”为行为“娶”的受事,因此古汉语“娶”表示的是一个复合概念。同样是一个词“娶”,同样是一词一义,但在现代汉语中是一个简单概念,而在古汉语中却是两个简单概念组合而成的复合概念。以今天的眼光看,古汉语的“娶”是一个尚未分化的复合概念,而这种一个词表示一个尚未分化的意义(复合概念)在古汉语是一种常见的语言现象,越是古老的语言,这种一个词表示多个概念形成的复合概念的现象就越常见。不仅像“娶”一类的实义词是这样,所谓的虚词也是这样,例如:“制,岩邑也,虢叔死焉。”(《左传·隐公元年》)句中的“焉”兼介词和指代词,意为“在那里”。[8] 由于古、今汉语词义这种概念的不对应,所以用今天的一词一义一概念的尺度去衡量上古汉语,就不一定处处适合。因此,“是”同时兼有判断性和指代性,不仅完全可能,而且符合古汉语的实际。 
    注释:
    [1] 参见王力《汉语语法史》第十二章“系词的产生及其发展”;洪诚《论南北朝以前汉语中的系词》;林序达《判断词“是”的形成和发展——兼与洪心衡等先生商榷》。
    [2]  依次出自《榖梁传·僖公十四年》、《庄子·让王》、《尚书·盘庚中》、《论语·述而》、《论语·为政》、《左传·襄公三十一年》。
    [3] 不能将“是”后的成分看作宾语,原因见第一章第四节“是”判断句的语法构成。
    [4] 《论语·微子》
    [5]  依次为《左传·定公五年》、《孟子·告子上》。
    [6] 见《马氏文通》卷二《指名代词二之三》,商务印书馆1983年9月 北京。
    [7] 梁冬青:《出土文献“是是”句新解》,《中国语文》2002年第2期。
    [8] 见王力主编《古代汉语》上册第一分册《古汉语通论》(八)“焉”条。中华书局,1999年第三版。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