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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成语法的界面关系研究——起源、发展、影响及前景


    内容提要:界面研究是生成语法发展的必然产物。为了在纯净条件下研究句法,Chomsky将语义、语音、语篇、语用等因素剥离出去,在此基础上建立了“自主的句法”。实际使用的语言是语法的各种子系统共同形成的,“自主的句法”还是要在一定阶段与其他子系统互动,形成界面关系。从早期的量项提升、疑问成分的逻辑形式移动、远距离约束和韵律句法,到近期运用左缘结构分析话语标记和立场标记,从界面关系出发的研究解决了不少单靠句法无法处理的难题。界面关系在汉语语法研究中可以发挥重大作用,为分析话语标记、立场标记在汉语句子中的地位提供可行的思路和必要的技术手段。
    关 键 词:句法自主;界面关系;制图理论;汉语立场标记
    作者简介:石定栩,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外国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研究中心(广东 广州 510420)。 
    基金项目:本文是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生成语法的汉语研究与新时代汉语语法理论创新”(18ZDA291)的中期成果。
    1.句法自主和界面关系
    “界面”(interface)作为生成语法的重要概念之一,是形式句法理论走向成熟的标志。生成语法在发展过程中出现过许多理论性的假设,引起过争论和批评的也很多,其中最具争议性的是Chomsky(1957)提出的“句法自主”。争论的焦点是句法能不能脱离语义、音系、篇章等语言要素而“独立”出来,批评的攻击方向主要是用各种各样的语言事实来证明在实际使用的语言中,句法、语义、音系、篇章甚至语用都是相互依存、相互制约的,没有任何一个部分能够独立自主(如Pullum & Wilson 1977;Ney 1982)。
    这些批评大多基于一定的语言事实,都有着各自的理论基础,有的也的确言之有理,只不过大部分的批评实际上并没有触及“句法自主”这一概念的核心意义。文献中所说的“自主的句法”(autonomous syntax)或者“句法的自主性”(the autonomy of syntax),都源自Chomsky(1957:17)所说的we are forced to conclude that grammar is autonomous and independent of meaning。这句话的字面意思是句法独立于意义之外,所以是自主的,但如果仔细研究上下文,以及Chomsky(1956)所表述的类似观点,就可发现他的实际意思是句法规则和语义规则应该有不同的语料基础,而且分别负责各自的语言功能。
    Chomsky(1957:2)还专门生造了一个句子colorless green ideas sleep furiously来诠释他的观点。他的意思是说这句话从来没有在英语中出现过,自然不在结构主义分布分析法的范围之内,而且这个句子的主语与谓语在语义上不匹配,主语内部成分的语义相互矛盾,谓语内部成分之间的语义也不匹配,若按照英语的语义规则来判断,这是个完全不合法的句子;可是,按照英语的句法规则去分析,这个句子却又百分之百合法。这就证明句法是可以脱离语义而自主运作的。
    从本质上说,Chomsky的“句法自主”既是一种理论上的假设,也是科学分析中常用的技术手段。人类语言是个非常复杂的体系,要确定语言的本质,同样只能对实际使用的语言进行抽象。将其分解为句法、语义、语音、篇章、语用等子体系,还要剔除子体系之间互动所产生的“噪音”。“句法自主”的终极目的就是排除干扰,找出纯粹的句法规律,并在此过程中找出纯粹的语义、语音、篇章、语用规律,建立各自的“自主”子系统理论。
    这种抽象提纯的思路和手段在复杂语言现象的分析上非常有用。比如汉语常见的句末助词“了2”可与多种小句搭配,有人将这些功能归结为七大类二十八小类(刘月华等1983/2001),而且包括表示“近期过去”和“近期将来”这两个相互矛盾的用法。这其实是“了2”与不同小句的搭配,用在不同的语境里,表示不同说话人的意向而产生的表面现象,而“了2”的句法功能始终没有变化。采用“句法自主”的思路和技术手段,将各种“噪音”都剔除掉,就可以抽象出“了2”的基本功能(石定栩、胡建华2006)。
    “自主句法”让语言学在短时间内得到了迅猛发展,但实际运用中的语言是由句法、语义、语音、语篇、语用等子体系共同起作用的,这同样是一个不可回避的事实。Chomsky(1965)的设想是以如(1)所示的直线过程来描述句子的产生以及句子与其他体系的相互作用。句法从基础部分挑选适当的成分,按短语结构规则排列成一个抽象的结构,然后由转换过程部分改变结构的形状,最后形成一个句子的实际结构。句法过程得到的表面结构还要交到形态音位部分去,让句子成分得到实际的形态和音位。形态音位并不属于句法,因此两个步骤的交接是不同子体系之间的互动。
    (1)基础部分→结构部分→转换部分→形态音位部分→有音位值的句子
    到了支配及约束理论(Chomsky 1981)时期,句法过程变成了图1所示的倒Y状流程。句法过程到S-结构为止,抽象的“句子”在逻辑形式(Logic Form,LF)交给语义体系,在语音形式(Phonetic Form,PF)交给音系。早期的最简方案(Chomsky 1995,1998,1999)大致保留了倒Y形的句法流程,但在Y的起点之上增加了一个词库(见图2)。词库里的词条带有屈折特征,句法过程接收词条时会同时接收形态信息,并且与语义、语音体系在不同的阶段产生交接。后期最简方案(Chomsky 2008,2013,2017)的做法有了一些改动,但大致上保留了倒Y形的流程以及相关的交接关系。
    
    
    这几个流程都在特定阶段引进了句法与其他子体系的互动,但早期的句法理论往往用句法手段来解释互动关系。标准理论的选择性限制(selectional restrictions)本质上是句法与语义的互动,但却使用了纯句法的表述方式。约束理论(binding theory)(Chomsky 1981)在讨论名词短语的所指(reference),以及照应成分(anaphor)和指代成分(pronominal)与前指(antecedent)之间的关系时,用的也是纯句法手段。尽管讨论的是同指和非同指这样的语义关系,“约束三原则”的核心概念“约束”和“支配范畴”(governing category)就完全是按照结构关系建立起来的。
    2.界面关系里的句法操作
    “自主的句法”将语义、语音、语篇等因素从句法过程中剔除,是为了找出纯粹的句法规则和句法操作,却并不排除在适当阶段将这些因素再次引入。Chomksy用colorless green ideas sleep furiously证明句法可以自主,但同时也承认这个句子不符合语义要求,应该在语义阶段被淘汰掉。Chomsky & Lasnik(1977)还专门创造了一个术语“过滤器”(filter)来表示语义、语音、语用甚至方言用法对于句法结果的筛选。
    还有一种做法是将有些句法过程放到PF或者LF部分去处理,也就是所谓的PF句法和LF句法,并且借用计算机技术的术语interface来描述这种互动做法。国内通常按照软件技术的习惯将interface译为“界面”,或者按照硬件技术的习惯译为“接口”。关于界面关系研究的典型是LF-移动,影响最大的是量项提升(quantifer-raising)和疑问成分的LF-移动。
    量项又叫量化成分,是指如例(2)中every boy和a girl那种表示数量的成分。按照May(1985)的说法,例(2)在谁喜欢谁的解读上有歧义,而这一现象无法用结构关系或句法移动去解释。May因此假设量项会在LF提升到小句的最高位置上,使自己的辖域包括小句内的所有成分。如果是every boy提升后的辖域包括了a girl,句子的解读就是每个男孩都有一个自己心仪的女孩;如果是a girl提升后的辖域包括了every boy,句子的解读就是同一个女孩是每个男孩心中的女神。量项提升的本质是用跨界面的句法手段来解释语义关系现象。
    (2)Every boy loves a girl.
    LF句法的另一个热点课题是疑问成分的移动。在例(3)之类的疑问句中,what必须出现在句首但语义上又是动词see的宾语,Chomsky假设这个what在底层结构时是see的宾语,但在句法过程中移动到表层的句首位置,用句法手段化解了句法分析与语义关系之间的矛盾。
    (3)What did you see?
    句法移动很好地解释了英语疑问成分的表现,但却无法直接解释汉语疑问成分的表现。例(4)中的“什么”是疑问的焦点,必须在答案中用名词短语替代。例(5)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其中的“什么”不需要答案。例(6a)为疑问句,需要给出针对“什么”的答案;(6b)为陈述句,不需为“什么”作答。
    (4)小王买了什么?
    (5)他问我小王买了什么。
    (6)a.你知道小王买了什么?
    b.你知道小王买了什么。
    这些“什么”都是在句法过程中不会移动的“原位疑问成分”(wh-in-situ),但却有着不同的句法—语义表现。早期的文献中不乏通过生成—转换手段来解释这一现象的努力(如Rand 1966;Brosnahan 1972),但解决办法总是顾此失彼。黄正德(Huang 1982)的办法是假设汉语疑问成分要在LF移动到各种位置上去,以满足疑问成分对于辖域的要求。例(4)是疑问句,所以“什么”要在LF移动到主句的句首位置。例(5)是陈述句,但“问”的宾语必须是间接疑问句,所以“什么”要移到宾语小句的句首位置。例(6a)中“知道”的宾语是陈述句,“什么”就要跨出宾语小句移到主句的句首,全句形成一个疑问句;例(6b)中“知道”的宾语是间接疑问句,“什么”要移到宾语小句的句首位置,主句仍然是陈述句。从这个角度说,汉语的特殊疑问句与英语的大致相同,只不过汉语的疑问成分移动是一种跨界面的LF句法过程。
    Huang(同上)的汉语疑问成分LF-移动是界面分析的经典,与此异曲同工的是Pesetsky(1987)关于英语“原位疑问成分”的研究。英语问句中的疑问成分通常要移动到句首的专门位置,如例(3)中的what。即使是例(7)的who那种充当主语的疑问成分,也可以分析为移到了主语前方的句首位置。不过,还是有些疑问成分会在特定的情况下成为“原位疑问成分”。较为常见的如例(8),由于句首位置已经被充当主语的who占据,充当宾语的what就只能留在原位。
    (7)Who said this?
    (8)Who bought what?
    例(8)中what的辖域仍然包括整个句子,是全句的疑问内容。Pesetsky(同上)假设这个what在LF也要移到主句的句首位置,与who挤在一起。Pesetsky借用了Baker(1970)的疑问算子理论,假设例(8)的疑问算子Q可以管辖两个甚至更多的疑问成分,也就是所谓的“无选择约束”(unselective-binding),而受同一个Q约束的疑问成分必须在LF挤到同一个句首位置里去。
    例(3)中what的答案可以是世间的任何事物,但例(8)中what的答案只能是一个已知集合中的子集。问话人知道有几个人去买了几样东西,想问清楚人与东西的搭配情况。Pesetsky创造了个专用术语D-linking来解释这种现象,意思是这种疑问成分配对的用法与语篇(discourse)相关。只有上文出现了两个集合,下文才可能询问一个集合的子集如何与另一个集合的子集配对,也就是这种解读需要由D-linking允准(license)。
    D-linking假设的本质是用界面关系解释语篇、句法、语义的相互影响与限制。What、who之类的句法功能是由结构位置决定的,纯句法通过各种理论假设和技术手段设定疑问成分与句子中其他成分的结构关系,形成的句子进入LF之后,各个成分的语义按照结构关系通过语义规则组合成句子的整体语义。在使用例(8)的语境中,what和who的语义只能从特定集合的子集中进行选择,即语篇因素限制了句子的解读范围。D-linking允准体现的是界面关系。
    语篇与句法在界面的互动也可用来解释一些句法现象,汉语“自己”与前指的关系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英语的each other和himself等照应成分都只有一个前指,且二者必须在同一个“支配范畴”里;汉语的“自己”却可以像例(9)那样有不止一个前指,而且有些前指在严格意义的“支配范畴”之外,形成了所谓的“远距离约束”。
    (9)
    “自己”可以受前指的“远距离”约束,但如果前指像例(10)那样有着不同的人称,第一、第二人称代词就会“阻断”第三人称名词性成分与“自己”之间的约束关系(Cole & Wang 1996)。人称变化显然不是纯句法现象,于是有人将说话人立场这个话语—语用因素引入句法分析(如Pan 1997,2001;Huang & Liu 2001;Liu & He 2012;Charnavel et al.2017),从而解决了“阻断”效应带来的难题。
    
    “阻断”效应本质上是一种过滤器,是语用对句法结果的选择性淘汰。按照修订过的约束原则,只要符合所规定的结构关系,“自己”与前指之间就可以建立同指关系(Cole&Sung 1994)。相关的句子从句法过程进入LF得到语义解释,然后在语义和语用界面接受筛选,淘汰掉不符合语用要求的句子(参见夏登山、郭洁2019)。
    语用对句法结果的筛选也可用来分析汉语的复合词。朱德熙(1956)曾经指出,“白纸”、“脏衣服”、“聪明学生”都是常见的复合词,但类似的“脏糖”却不可接受,因为“白纸”、“脏衣服”都表示事物类别,但“脏糖”、“聪明动物”却不表示事物类别。“脏糖”不能为常人接受其实与复合词的内部结构无关,也不牵涉“脏”的句法地位,而是人的百科知识在起作用。弄脏了的糖虽然存在,却不常见,一般人不会把它拿来当作“糖”的小类。
    这就是语用环境对句法结果的筛选。大部分汉语复合词是通过句法规则构成的(朱德熙1982;石定栩2003;陆烁2017)。句法生成的复合词要进入LF得到语义解读,然后由语用子体系进行筛选。“脏糖”属于日常生活中罕见的事物,所以在多数人的语用知识中不形成类别。
    句法与PF的界面同样存在筛选过程。冯胜利(Feng 2003;冯胜利2000,2011)指出,尽管“站立稳”、“种植蒜”、“讲经济学中南海”之类的结构符合句法要求,但却是不能说的。冯胜利采用韵律句法(prosodic syntax)理论,认为韵律要在界面对句法的产物加以筛选。“站立稳”、“种植蒜”之类的结构不符合汉语韵律的基本规则,所以被PF排除在外。
    3.界面关系和左缘结构
    在界面理论的发展过程中,句法过程与语义过程的交接一直占有重要地位,句法—语义界面关系研究的成果非常丰富。
    随着界面理论的不断发展,句子结构中的一些特殊成分成了研究热点,讨论得比较多的是话语标记(discourse particle/marker)和立场标记(stance maker)。话语标记中有相当一部分是独立于句子之外的,如英语的oh、as a matter of fact等,在语法分析中往往处理为插入语(Carter & McCarthy 2006);而actually、just等可以出现在句子中间,成为句子的组成部分,表示说话人对于命题的态度(Biber et al.1999),因此称为立场标记(Fitzmaurice 2004)。这种成分的结构位置在小句内,但不是小句命题的组成部分,而是与小句命题一起构成一个新的命题(Yap & Chor 2014;Iwasaki & Yap 2015;Authier & Haegeman 2019),如何在句法结构中安置这些成分是句法理论面临的挑战。
    左缘结构(left periphery)假设及其相关的制图理论(cartography)为上述标记等提供了一条新的研究思路(Rizzi 1997,2001,2004;Cinque 1999,2010;Cinque & Rizzi 2010a,b;Haegeman 2012)。该理论的创新之一是改变短语的结构限制(Chomsky 1998),允许短语往上左向分支,形成分层CP(Split CP)、分层vP(Split vP)等结构。分层的本质是允许一个短语容纳几个类似的成分,成分之间有固定的层级关系,从而可以精准地表示类似成分共现时的句法关系。例(11a)中,“应该、可能、会”这三个情态动词的顺序是固定的。形式句法标准理论的Aux、支配约束理论的功能短语ModP以及最简方案的单一短语结构都处理不了这种情况。左缘结构的短语结构允许类似短语重复出现,所以例(11a)的认知情态动词“应该”、否定成分“不”、认知情态动词“可能”、动态情态动词“会”都有自己的最大投射,形成(11b)的结构。
    
    左缘结构理论更重要的贡献是用句法手段表示语篇、语用等非句法因素。在Rizzi(1997)设定的小句结构中,有语篇分析中的语力短语(ForceP),还有语义分析中的焦点短语(FocP)。这些结构体现了理论的创新,将界面关系直接引入了句子结构,其中的理论假设和句法过程可参见Pan(2019)。
    制图理论关于分层CP、分层vP以及分层短语的假设,让一些以前无法处理的、牵涉到其他范畴的语法现象可以在句法范畴内得到解决,也给分析汉语的句法现象提供了新思路。蔡维天(2007)对例(12)的分析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范例,他指出(12a)的“怎么”表示起因,而(12b)的“怎么”表示方法、样貌,两个“怎么”与表示意愿的“要”有着不同的线性顺序。
    (12)a.她怎么要唱那首歌呢? b.她要怎么唱那首歌呢?
    蔡维天将表起因的“怎么”处理为“外状语”,将表方式的“怎么”处理为“内状语”,并且借用Ramchand & Reiss(2007)将动词短语内部事件分解成几个次事件的做法,将“外状语”处理为致使事件的组成部分,与分层CP的致使投射相对应。区分外状语“怎么”和内状语“怎么”,能够很好地解释两者之间的差异。“外状语”对应IP之外的成分,实际上是主张这个“怎么”的辖域是整个小句。(12a)的基本命题是“她要唱这首歌”,说话人用“怎么”对此表示不理解甚至质疑。听话人可以像(13a、b)那样给出某种理由或原因;也可以不加解释,直接用(13c、d)之类的反问句“怼”回去。很显然,这个“怎么”并不指代方式,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疑问代词,而是表示说话人的态度,也就是立场标记。
    (13)a.她从小就喜欢这首歌。b.她心里不高兴呗。
    c.不可以吗?
    d.你管得着吗?
    与表起因的“怎么”类似的词语还有不少。表示确认的“确实、实在、真的”(王宏2013),对背景命题与当前命题关系进行评价的“根本”(姚瑶、石定栩2015)和“偏偏”(石定栩等2017;石定栩、周蜜2019),以及表示概率的“往往”(石定栩、孙嘉铭2016,2017)和表示话语逻辑的“怪不得”(吴婷燕、赵春利2018)等,都属于这一类。
    这些词语在传统语法中通常被处理为充当状语的副词(如吕叔湘1999;张谊生2000)。比如张斌(2001)就认为“偏偏”“限定范围,表示同类行为中只有一种例外”,也就是在例(14)这种句子中修饰、限制“在这个时候下起大雪来”,形成一个单元素子集。问题在于“偏偏”并没有改变例(14)命题的真值,也没有对谓语加以“限定”而形成“在这个时候下起大雪来”的唯一子集,因而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状语或者蔡维天(2007)所说的“内状语”。“偏偏”实际上是对事件性质的描述,说话人认为当前命题有违自己的愿望或者与自己的判断相反,就用“偏偏”对命题做出判断和评价,形成一个新的命题。“偏偏”是表示主观评价的立场标记(石定栩等2017)。
    (14)可是老天不帮忙,偏偏在这个时候下起大雪来。
    “往往”的常见释义是“表示某种情况经常出现”(吕叔湘1999),或者是“中频副词”(张谊生2004),也就是认为“往往”在例(15)中充当频率状语,表示“(男人的长相)和他的才华成反比”在单位时间里发生了很多次。不过,这里的“往往”既不修饰谓语,也不表示单位时间里事件发生的次数,而是说话人表示在随机挑选的男人集合中,长相与才华成反比的比例较大,其实也是一个立场标记(石定栩、孙嘉铭2016,2017)。
    (15)男人的长相往往和他的才华成反比。
    例(16)里的“确实”通常也被处理为副词,在句子里充当状语(张谊生2000),作用是“表示十分肯定,有‘的确’的意思。修饰动词性或形容词性词语”(张斌2001)。不过,说话人用“确实”是要表示“解疑”,如例(16)。“确实”表示说话人对语境中另一个命题的回答,是典型的话语标记,也是立场标记,并不修饰、限制所在小句的谓语。
    (16)最终,记者从央视总编室刘主任处得到正面回应:罗京确实病了。
    再如“根本”的用法也与语境密切相关。例(17)用“根本”来表明语境中还有一个相反命题,当前命题是用来驳斥那个命题的。“根本”并不限制、修饰谓语,而是典型的话语标记,同时也是立场标记。
    (17)酒协表示,白酒中人为添加塑化剂根本没有意义。
    很显然,“偏偏”、“往往”、“确实”和“根本”这些成分的表面位置在小句内部,但却不是小句的内部成分,而是作为立场标记与句外的语篇相联,与小句共同构成一个新的命题。这种关系如何在生成语法的理论框架中表达,是个极具挑战性的难题。左缘结构理论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切入点,例如Authier & Haegeman(2019)对法语焦点结构的分析,蔡维天(2007)以及钟叡逸、蔡维天(2020)关于汉语“外状语”的分析思路,都充分利用立场标记、高谓语以及左缘结构等理论的长处,找出了最合理的分析方法。
    Chomsky(1957)引进“句法自主”这一概念,是要从实际使用的语言中将句法过程“提纯”出来,以便更准确地描述、分析句法现象,进而从中总结出句法规则,并不是将句法同语义、语音、语用等系统割裂开来。界面关系研究是在句法自主的基础上逐步建立起来的,是从句法与语义、句法与语篇、句法与韵律等的互动关系入手,将句法研究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这种螺旋式的上升符合科学发展的规律,也推动了句法理论的不断前进。汉语的一些界面现象对现有的句法理论提出了挑战,也为汉语的句法研究提供了一个极好的突破口,这是我们今后一段时间努力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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