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玛出事那天,我有事到了玉树。下飞机关闭了手机飞行模式,一长串未接来电就涌入了手机提醒。我正感到意外,一个电话打了进来,告诉我这个不幸的消息。当时正在通过廊桥走向机场的我,居然拖着行李返身向飞机走去。那是下意识的,是我把飞机当成了汽车吧——我不下车了,我这就返程回去,去看万玛。 那么多人给我打电话,是因为他们都觉得万玛有事,我是一定知道的。可是,我在此前没有得到任何消息,忽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打了一闷棍。首先是极度的不相信,接着便陷入无所适从的迷茫和悲伤之中。原本,我是去参加一个喜庆活动的,上飞机之前心里还满是憧憬和愉悦,而在那一刻,心里的憧憬和愉悦已经荡然无存了,一种揪心的不适感拥堵在心口。已经到了玉树,但我知道,我是参加不了这个喜庆活动了。心里唯一想的是,赶紧去拉萨,去看看万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其间,跟万玛身边的几个朋友打电话发短信,都都没有接听或回复,那种要去看看万玛的冲动就变得更加迫切,急不可待。 第二天一早,撇下原本要参加的活动,便又奔赴去了机场。去拉萨,成了那一天唯一的念想和目的地,因为所有的信息说明,万玛此刻在拉萨出事儿了。 在机场和飞机上的那种焦虑和急躁自不必说,那是一种难忍的煎熬啊! 到达拉萨,已经是当天下午4点多。在拉萨市郊,一个宽敞的院落里,已经来了很多人,人群里不断闪现许多在万玛电影里出现过的面孔:金巴、更旦、旺卓措、才多、久巴……许多人手持嘛呢轮,不断地摇动着,口中念念有词。当我走进院落时,人们纷纷起来走向我,我们握手,却不说话,平时挂在我们嘴上的那些随口便会说出的祝福语:扎西德勒、次仁洛嘉,此刻却被我们的藏语语言系统所屏蔽,这些美好的词儿连同我们脸上的微笑一同飘离出了我们的神情。 是的,我见到了万玛,此刻,他就躺在那里,被布帘隔开着——正如陈丹青先生在《亲爱的万玛才旦》一文里提及的那样。陈丹青先生的描述,来自电影演员黄轩对他的转述。我和黄轩,是先后到达的,在万玛多部电影里担任制片的王磊先生介绍我和黄轩认识,我们握手,没有说话,汉语系统里那些问候的语言此刻也被屏蔽了。我们一同坐在一排长椅上,无言,各自像是一尊泥像。 那些手持嘛呢轮诵念佛经的人们,他们的声音偶尔会汇合在一起,成为一种低沉又悲伤的合唱,听不清字词,像一股不断回旋的啼哭萦绕在我们头顶。 此刻,心里那种极度的不相信已经被事实否决,拥堵在心头的迷茫和悲伤却在加重,重到了难以承受。 被滞留在玉树的那天晚上,地理上的高海拔和心里的悲伤让我一夜未眠,到了拉萨的这个夜晚,我也以同样的原因一夜未眠。 5月10日, 凌晨4点,起灵,人们手捧点燃的藏香,簇拥着灵车,右绕大昭寺慢行,接着便向着市郊以远的火葬场走去。那一天,拉萨的交警给了这位藏族优秀的儿子最大的敬意,给了我们的灵车一路畅通的绿灯。 我和万玛认识,是在十五六岁的少年时代。那时,我们在青海海南藏族自治州民族师范学校上学,文学是我们共同的爱好,也是因为这样的爱好,把我们引领到了这个草原小镇上的一家图书阅览室,我们的文学书写的冲动就是在那里产生的。 后来我们各自求学或工作,命运使然,我们总是有着密切的交集。上世纪80年代末,万玛考入兰州西北民大(原西北民院)学习汉藏/藏汉翻译,而我在青海藏语广播已经开始了新闻翻译工作。我们时常通话,探讨翻译上的一些事儿。90年代初期,我们开始品尝文学创作的甘苦,先是用藏语写作,接着开始尝试汉语写作,加上之前的学习或工作都涉及翻译,我们也没有放下翻译,这些几乎都是不约而同。2000年后,万玛考入北京电影学院,我刚好调入青海电视台开始影视创作。记得当时我给万玛打电话,询问我应该怎么办,万玛建议我到北电学习,于是我在单位请了长假,去了北京,住在万玛租住在北电附近的宿舍里,成了在北电蹭课的编外学生。其间,我们还共同完成了一部电影剧本,以检验我们的学习成绩。 那几天里,我不时想起与万玛一起经历的各种过往,心里的悲伤却被不断积累、叠加,愈发地拥堵在心头。如何释放这种难耐的拥堵?书写,可能是唯一的出口。 可是,书写什么呢? 去年6月26日,万玛生前任职的中国美术学院为万玛举行追思会,我受邀前往参加。这一天是万玛的末七忌日,亦即他去世49天纪念日。依照藏族习俗,这是亡者脱离中阴,开始重生的日子。同一天,另一场追思会在青海尖扎县的古哇寺举行。古哇寺是万玛首部藏语本土电影《静静的嘛呢石》开机的地方,这场追思会,在某种意义上,是为万玛电影划上一个悲伤的句号。作为这场追思会的策划人之一,我身在杭州,却也时刻惦记着活动现场的情况。现场的好友懂我,不断把与杭州的追思会迥然不同的画面发给我:黯淡夜色里的酥油灯光,不时哽咽的声声海螺……我为自己不能分身感到缺憾。当时就想,等回到青海,一定再去古哇寺看看。 或许就在那一刻,我找到了书写什么的答案。 从杭州回来不久,我便去找宗智。他是万玛电影《静静的嘛呢石》的执行制片,同时也是电影《寻找智美更登》中的老板扮演者。宗智老家尖扎,也是万玛电影《五彩神箭》的拍摄地。幼年时期,宗智曾出家在古哇寺,万玛拍摄《静静的嘛呢石》,将古哇寺作为取景地之一,完全与他有关。 找到宗智,我便与他商量与他重访上述电影拍摄地的事儿。身患尿毒症正在治疗的宗智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于是,我们便开始了这次行走,从西宁到尖扎,再从尖扎到同仁,从同仁到泽库,再从泽库到万玛老家贵德,最后从贵德返回西宁。我发现,这一路,我们一直在沿着隆务河行走。隆务河,是黄河的一条支流,她由北向南,横穿黄南藏族自治州下辖四个县,而万玛的上述几部电影,就诞生在了隆务河的水边。 万玛的故乡贵德,藏语叫曲卡,关于这个地名,有多种解释,其中一种解释是,水边。他的电影《塔洛》就是在他的家乡贵德拍摄完成。 这些,算是书写《水边的万玛才旦》的起因吧。后续,我还将写一篇《山顶的万玛才旦》,是因为从电影《老狗》《塔洛》开始,万玛开始一路向上,之后的几部电影,几乎都是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高地完成的,他也成为了世界上唯一一位持续在海拔4000以上的高地拍摄电影的导演。从水边到山顶,万玛的电影有一个微妙的过度。在杭州的追思会上,我曾以《逼近与渐远》为题,试图解析这种过渡:在万玛电影中,藏文化元素的逐渐淡远,意味着他向自己民族文化的逐渐逼近。 写下这些文字,却不知道该如何命名,就暂且借用陈丹青先生纪念万玛文章的题目吧。 亲爱的万玛才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