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端想起鲁迅对于《孩儿塔》的著名评价:“(它)的出世并非要和现在一般的诗人争一日之长,是有别一种意义在……一切所谓圆熟简练,静穆幽远之作,都无须来作比方,因为这诗属于别一世界。” 在很多方面,《孩儿塔》和《中间人》并不具有可比性,但它们有一个共同点,都不够精致,或者说,不够纯文学。不过,作者似乎对此并不在意。于是,现实过于强硬和执拗地介入了。结合他的创作履历,不难发现,他决不缺乏高明的纯文学能力,但至少在写作这篇小说时,他决定重回笨拙。他忽略了行业标准,刻意将未经打磨的现实原料纳入文本。它们仍保持着粗糙的纹理和腥涩的气味,刺激着读者的直接经验而不是“审美经验”。小说借由深度调查记者的目光,表现出某种非虚构的凌厉。 重新选择笨拙,造成阅读上的粗粝感,正如在数码技术成熟的时代,故意用胶片拍电影,以追求颗粒感,逼近生活本身的质感。当然,如果仅仅是“再现”,像古典现实主义一样,以某种道义立场批判现实,比如底层文学曾经做的那样,问题倒变得相对简单。 直指现实症结,并不是常小琥的目标。他要把握更深一层的现实。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他的“狡猾”。召唤那些直接的现实经验,并不是最重要的,它们只是背景和磁场。深度调查记者的身份,的确提供了一个独特的叙事角度,为新闻事件涌入文本打开了方便之门。 小说的重心其实是主角程蝶,更准确地说,是我们和现实的关系。程蝶所调查和参与的那些案件都困难重重,甚至她的深度报道也未能发表,那些调查故事最终都烂尾了。但正是在这一系列烂尾中,程蝶这个人物清晰起来了。在她身上,我们看到了现实更为惊人的一面。 主角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英雄,她外表坚强,却挣扎在崩溃的边缘,不断和自己做斗争。 程蝶是个“精神病人”。小说真正完整的故事线索,是她的精神分析意义上的生命史,以及她的治疗史。在我看来,所谓原生家庭的不幸,只不过是作者的障眼法,程蝶内心深处真正不可逼视的创伤性内核,还是来自现实,童年情结不过是被激发的叠加因素罢了。 真正的创伤在于历史本身。程蝶正是被他人的苦难所逼压,巨大的羞愧和莫名的负疚,造成了她的忧郁症和无法克服的心理障碍,也沉淀为无法和他人建立亲密关系的病源。对此,她试图用职业性的拒绝共情,或专业主义的故作冷漠,来加以掩饰和对抗。这种来自历史的创伤,那些教条主义的精神治疗师恰恰是无法触及的,反倒是不太专业的“初级咨询师”凭借本能的敏感一语道破天机。程蝶的“精神病”的真正根源决不在于个体的成长经验,而在于现实。过量的现实矛盾转入内心,无法被有效吸纳的剩余导致了“神经官能症”。她难以建立“健康”的自我,无法将自我安顿在象征秩序之中。 程蝶这个人物形象,也很难被妥帖地安顿在文学史的谱系之中。 表面上看,这类人物自成体系,他们或狂或狷,愤世嫉俗,和现实秩序凿枘难合、格格不入。上世纪80年代后期开始,延续着批判理想主义的余波,呼应着中国式后现代主义,逐渐由批判性的政治颓废,过渡到价值虚无的放浪形骸。这条线索,贯穿在王朔、王小波直至朱文、韩东的演化脉络中。与此并行的另一条线索,是重建理想主义基点的努力,但它往往表现为个体的道德姿态或遗世独立的意志,面对错综复杂的现实矛盾,只求守住独立不迁的自我,已经不再有介入的美学勇气,难以对现实进行总体化的社会剖析。 新世纪以来,对虚无主义的反动,使文学走向了对实质性价值的追寻。一是左翼文学的复兴,这表现为底层文学对某种政治信念的反顾。二是保守主义的回归,重回社群主义的主流价值,在共同体秩序中确立人生依据。正如《北上》一样,沿着运河开启寻根之旅,从上世纪80年代的精神流浪中回归共同体,从而终结焦虑,重新确立在现实秩序中的稳定感。 程蝶是个新人。或者说,新人诞生之前的过渡形式。她不再接受虚无,又找不到对抗虚无的价值凭靠;她拒绝空洞的外部批判与超然物外的道德姿态,却难以看到改变世界的物质性力量。她只是不甘心,无法说服自己与生活妥协。她能够找到的支撑,只是权宜代用的陈旧话语如新闻理想主义。 她告诉自己,只管行动就好了。不能停,不能思考。把自己强行放置到矛盾的世界之中,这种行动性显现了这个人物形象的可贵品质,也暴露了她的内在软弱。小说充满了行动的决心,也充满了无所不在的无力感。 我认为,这正是这篇小说无法精致的原因。它有太多的郁积,它被一种狂暴的倾诉性的激情所控制。小说甚至突兀地插入了一大段第一人称独白,在书店的主题活动现场,“她低下身把皮鞋脱掉,光脚站到台上,对着话筒说了句,我必须说爽了。”应该说,从小说的整体结构上来说,这段独白太长,但我特别理解,它在情绪上是对的。 内心坚定的人不必多讲话,话语失控往往因为言不及意。对于程蝶来说,生活已经破碎,却不知去哪里寻找新生活。曾经的各种版本的理想主义都不能给予解药,无法拯救,也无法逍遥。这导致了深深的无力感与沮丧感,但是,它也孕育着新的主体,悄悄等待着破茧时刻。程蝶(成蝶)这个名字,或许有些寓意吧。 这篇小说,只是一系列调查的记录,那些冤屈,以及它们所提示的现实矛盾,解决起来困难重重。英雄主义,哪怕是悲剧性的牺牲,都遭受不断的挫折。没有情节剧式的阅读期待可以兑现,所有的卡塔西斯都被阻断,无果而终。最后,只剩下深陷心理危机却总不甘心的程蝶,孤独地站在没有灯光的舞台之上。 当然,你也可以说她并不孤独,毕竟还有那么多人同样不甘心。我们在小说中看到了那么多人的不甘心,即使池边、施越们也并未完全放弃,这是他们劝程蝶接受现实的原因,从中我们不难看出爱护和体谅。他们还是值得信任的。 何况,还有那么多的力量,正在形成普遍的诸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