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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枪》 寇挥 中年生活和中年困境，是寇挥文学创作中的一个重要主题。在凡事都追求快速和快感的时代，当许多作家都习惯使用回避、留白、省略和跳跃技法写作小说时，寇挥依然坚守“从前的车马慢”这一诗意事实，热衷并执著于对我们当下沉闷的生活与沉重的人生进行缓慢而扎实的从容探索。（说到对现实日常生活细节的精心和热情描写，这当然是一个伟大的文学传统，从曹雪芹到巴尔扎克和列夫•托尔斯泰，它检验的是作家非凡的审美洞察力及其令人惊叹的才华。）他诚实而近于笨拙的叙述方式，考验的不仅是作家的耐力，它同样挑战读者的耐心。寇挥擅长以短篇小说呈现我们极易忽略然而绝对严肃的人生问题，他对中年男人“精神取向奇幻”这一现象充满好奇，且善于从诸多平凡的小人物身上发掘精神之美，彰扬“信仰的圣洁”。比如《捧火而行》中那个天性偏爱“游牧”却百无一用的书生，和我现在要推介的《枪》里这个从繁华之地隐退到小镇工作的医生，他们个人的物质/精神生活都氤氲着一种令人动容的忧伤气息。 “为什么会感到这样累呢？”仿小说令人摸不着头脑却似乎可以意会的这句开篇，我也想好奇地问一声，“为什么是这样的一个故事呢？”——读罢《枪》（载大益文学书系第10辑《丰与简》，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年3月第1版）这个短篇小说，我心头有一种说不清的意味。与其说是困惑，倒不如说是惊诧，《枪》确实超出了我的阅读期待，它完全超越了我的想象。“枪”，多好的题目呀！它应该指向诱人而刺激的故事：“砰！”——随着一声枪响，或持续不断的更多更密集的枪声，正义得到声张，快意恩仇一笔勾销；至少，故事情节突然逆转，叙事的轨迹势不可挡地滑向另一个极端，英雄含恨就义，美人香消玉殒。 出乎意外，寇挥这里所说的枪，并非能致人流血死亡的武器。他讲述的枪，只是一支儿童玩具水枪。更出乎意料的是，这支色彩绚烂，造型精美的玩具枪，居然也引发了一场令人悲伤的命案。 《枪》究竟讲述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好吧，我可以用一句话告诉你，《枪》讲述的是一个孩子为寻找一支落入河水中的玩具枪而不幸溺亡的意外事件。 就是这样一个悲剧性的故事，寇挥却以异常缓慢的节奏和平静的叙述，成功地演绎为一篇令人伤感的小说：一个孩子（叙述者称这个孩子是男是女无法下结论）的玩具枪不知为何掉落在急流里，一个女人顺着流水追赶，试图捞起它。因为河宽水猛，那穿着拖鞋奔跑的女人根本追不上。奇怪的是，女子没有开口呼喊周边的人帮忙，她最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支枪顺流漂远了。小说的叙述者“我”仿佛一个梦游症患者，他默默地目睹了这一过程。是夜，他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事情居然是傍晚水边乘凉故事的延续”。他独自在水边游走的时候，意外地发现了水面上漂浮的那支玩具枪。“我顺手把它捞了起来。抓到手里，感觉它不像是塑料，而是有温度的皮肤，下面还有流淌的热血和细微的神经细胞。一时我对它变得特别喜爱，把它贴到脸上，就像亲吻一个小宝贝那样”。他把枪带回到住处，搂住它沉入了梦乡…… 次日，当这个梦游症患者在单位上按部就班地捱过一天，傍晚时分，他照例又到水边散步。当他走到昨夜梦里到过的地方时，忽然看到一个女子从水的上游顺着河边奔跑着。“金黄的头发飘到腰际，刘海下的脸庞艳若桃花。”他发现跑到自己面前的女子，正是昨天下午顺着河流追赶玩具水枪的那个女子，她“仿佛还是少女似的，与纯贞的小溪是一类事物”。她问他是否看见孩子的枪。她说，孩子昨晚回去后心神不定，天亮时就失踪了。她跑去学校找，不见踪影，就想到孩子可能来河边找枪来了，一家人在河边寻找了一天，还是没找到孩子。“她已经像浴雨的花朵，泪珠晶莹，闪闪点点。我心森然了。”她的焦虑让他感觉到了恐惧。他想到了昨夜失眠之后的梦境，一切就像眼前所见：那水潭的深水下面冒出了一支有着绚烂颜色和精美造型的枪。他指给她看。她迅速扑进水里，他也跟着她涉水并同时到达了玩具枪漂起来的位置。“她猛一伸臂，抓住了那枪。枪的明丽色彩映衬出她失血的手，那是雪一样的洁白，宛若是一朵白云。手掌那样大的一朵白云。随着她的扑动，潭底冒出了一个小孩来。我的血突然凝固了。那孩子俯趴在水面上，美丽的黑头发不长也不短，黑发被褒水泡得越加油亮。孩子的身上没有衣服，稚嫩的臀部凸显在水面上，小小细长的脖颈，背部和肩胛部……经过河水的浸泡越发雪白。” 故事在此算是掀起了小高潮。女人的嚎哭声引来了众多乘凉的人，也包括叙述者所在医院的医生护士。大家迅速展开了溺水救援。他也曾试图为孩子做胸外按摩和人工呼吸。当孩子和那女人被救护车拉往医院抢救后，河谷安静下来了。看着一度凝固的人群，“我觉得这个时刻才真正像是梦境”。夜色降临时，他最后一个往回走，在路上捡到了那女人遗失的一只红拖鞋。在月光下，他看到那支玩具水枪还在潭面上漂着，便下水把它捞起来。 接下来的事情，只有一件是我们能够想象到的，那就是，孩子没有抢救过来，女人一直在哭她死去的孩子。让我们想不到的是，那个溺水夭折的孩子夜里竟然回来找他索要那支水枪。这当然也是发生在他梦中的事。然而，令人惊骇的是——当他梦醒睁开眼睛时，那孩子居然就站在他的床头！他意识到自己睡觉的床是原来医院的病床，上面死亡的人，阴魂不时还会回来。“我发现这个孩子是赤裸着的。小小的胸部高高的，已经有点儿发育的乳房桃子一般大，而肚子以下的地方却有着男孩的阴囊阴茎。”这个雌雄同体的小孩既礼貌又勇敢，拿了枪说声“谢谢叔叔”就不见了：“我嗫嚅着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孩子一转身走了。我连忙跟过去，看到厨房那边的屋门是敞开着的。我走出门，看到走廊上的铁门也开着的。我紧追下楼，院子里除了高耸的杉树林，空无一物。”小说至此戛然而止——我想，这时候叙述者应当从他的梦里清醒过来了。读者也许一时还缓不过神来，但最后大家关心的是，那支水枪真的被小孩拿走了吗？我们的想法也许跟叙述者一样，希望那小孩从天堂回来取走那支让其溺水丧生的水枪。 如果小说只写了这样一个令人伤感的小故事，我们肯定不以为然，至少不会认为这是一篇像样的小说。事实上，除了“枪”这个诱人抢眼的名目，这篇小说之所以能引起我们的阅读兴奋和思索，是因为其叙述者的生活境遇与大多数单身工薪族的生活境况高度相似，当然，离异的情况除外：“我”是一个小镇医院的医生，业余热爱阅读和写作，过着平庸而单调的日子。下班以后，习惯独自“到水边散散心，偶尔捕捉几句诗还是可以的”。在这个片断式的小说中，寇挥以极其琐碎而细腻的叙述（他的日常起居饮食，从洗漱到喝水上洗手间之类），将一个孤独、寂寞又多愁善感的中年男人的生活不动声色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而那支致命水枪，作为小说的道具和灵感，也是激荡这个多梦而经常失眠的中年男人平淡生活的一个隐喻。这个表面弱小而安静，有着些微怀才不遇心绪的中年男人，虽然在工作和写作上都没有取得令人安慰的成就，但他并不觉得“不幸与悲惨”。相反，他内心丰富而敏感，他固然知道“绝望是没有办法的事”，但却对美和美好的人和事物保持着近乎炽烈的热爱：比如，他听说那个迷恋文学的同道将文学书籍抛入河里又将手稿烧毁后，“心疼那些书”；每次看到单位后院里高大的白杨树时，他都要停下来观看一番，看到路边参天的法国梧桐时，又感叹自己弱小得“真的不如这些植物”；他对色彩漂亮的塑料水枪、年轻俊秀的女子和天真烂漫的小孩，都怀着颇为惊艳的审美眷恋。 当然，放下小说，我们最终会想到，附身于这个医生的作家寇挥，面对平淡甚至枯燥的生活与工作时，他的态度和行止是适宜且务实的，而当他发现/写到美好的人和事物时，语言便自然地放出光芒，让读者眼前一亮；他乐于对美好的人和事物不厌其烦地重复书写，并煞有介事地予以特别的加持。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