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朱山坡 很多年前,我还没有结婚,还在县城里工作生活,并且爱好诗歌,还算得上是一个诗人,经常张罗一些诗歌活动。后来,对诗歌活动有些厌倦。我嫌县城太小,太偏僻,来来往往就那么几个人,没有诗意,我想着到世界去寻找诗意。一个百无聊赖的下午,其实应该是近黄昏,只是夏天,白昼显得尤其漫长,长得像一首臃肿的停顿不当的诗。我在铜州市场溜达,觉得买菜为时尚早,便转到布行走走。 布行很拥挤,布匹琳琅满目。很闷热,仿佛随时要着火。在一个布摊前,我突然被一个巨大的黑影挡住了去路。抬头一看,是一个女黑人。 为了看得更清楚,我倒退两步,像仰视一棵伟岸的漆树。 她很高大,体格健硕,穿紧身牛仔裤,爆炸式的黑发,脸黑油油的像涂了一层沥青;屁股因为过于饱满而往后翘了起来;低胸白色T恤根本无法管控过分丰满的胸脯,乳房像两只快要挣脱束缚的黑豹……她还年轻,应该还是二十多岁的光景,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气息。跟县城里的少女不同的是,她有一种野性之美。她把一块鲜艳的橙黄色的布披到肩上,在胸前打了一个结,勉强遮住了过于暴露的上半身。她对这块布蛮喜欢的,不打算把布取下来了。说话的时候,她露出像瓷器一样洁白的牙齿,轻车熟路地跟女老板讨价还价。女老板对她出奇地客气,也许觉得她真的需要这块布,否则无法在这个地方正常行走,也不跟她讨价,干脆地说:“得,拿去吧。” 女黑人付了款,满意地走出了布行。我跟着她走。菜市场的行人多了起来,对她侧目而视。她友好地对他们微笑,笑得很真诚,牙齿很整齐,嘴唇肥厚,小碗口一般大的银耳环在夕阳下摇晃、闪烁。每个菜老板都热情地招呼她:要买什么菜?她双手使劲地摇摆,说只是看看。身上披的布随风飘扬,像一面旗帜,引人瞩目。她得不断地伸手把布压在肩头上,把胸脯包裹得严实、得体一些,但捉襟见肘使得她似乎后悔买的布匹尺寸过小了。 那时候,我第一次面对面见识黑人,估计她是第一个降临我县的黑人。我武断地认定她来自非洲大陆。我马上想到了非洲大草原、撒哈拉沙漠、神秘的原始部落……她怎么会来到这个偏僻闭塞的县城的?是误打误撞闯进来的?还是从天而降?在这个陌生之地,她住哪里?到了夜晚会不会被不怀好意的小混混当作“女金刚”调戏呢? 她从菜市场这一头走到另一头,在众人目送中离开。她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有点怅然若失。那天晚上,接下来的几天,我都为她忧心忡忡,直到我的朋友们都在谈论女黑人,知道她是做外贸的,应邀来考察我县一家陶瓷企业,我才稍为放心。 然而,朋友们说:“她像一个诗人。我们诗社要成为国际性诗社,需要这样的女诗人。”说完他们便轻浮地狂笑起来。他们还对女黑人评头品足,引起了我内心的不快。但我不知道“不快”从何而来。她只是一个女黑人,是一个素不相识的过客,只是来自遥远的非洲,甚至草原深处的部落。 那些日子,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我经常想入非非,内心春潮涌动。我甚至想好了说服父母接受一个黑人儿媳的诸多理由:黑人好生养;干农活能一顶三;混血的子孙身体更健壮;我家跟外婆家鸡犬之声相闻,而孩子们的外婆家在遥远的非洲大草原……当然,这只是进入梦境前的幻想,多余而可笑。但我真的期待有那么一天,还会在家门口不远的街头偶遇到这个皮肤很黑的女人,然后我大大方方地对她说:“你像个诗人。”她惊讶在站住,脸上会马上露出诗人一样忧郁的神色,用结着紫罗兰一般幽怨的眼神看着我,若有所思地回答说:“是的,我是来寻找诗意的。” 于是,我们成了朋友。在这里,因为诗歌她将会得到最好的照顾和呵护,没有人能够伤害她,她不会受到一丁点歧视和屈辱。她找到了久违的诗意,她很快乐,给我们跳起热情奔放的舞蹈,用她自己部落的语言朗诵诗歌。她会爱上这里,爱上这里所有的一切。而我将从她身上看到世界,感受到遥远而陌生的诗意。我也很快乐。但我和她最多只能像兄妹一样。因为她使我进一步认清了自己。我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俗人,瞻前顾后,患得患失,远没做好跟一个女黑人相爱的准备。最后,她带着过多的伤感离开,从水草丰美的稻米之乡回到干枯贫瘠的非洲大草原。 然而,我无数次有目的地游荡在县城的街头,逐一辨认皮肤黝黑身材高大的女人,却一无所获。女黑人再也没有来过。我气馁地把县城诗意枯竭的原因归咎于此,并且,我还迁怒于那些谈论女黑人时语气过于浅薄的朋友,唯独没有责备过自己,因为我以为后来可笑的幻想和荒唐的行为完美地弥补了我的过错。 一切短暂的事物都充满诗意。有诗意的过往才经得起长久的追忆。 写小说的,心里都有多余的爱。但多余并不意味着无用。也许正是因为心存这些多余的爱,灵感才会像树叶一样飘落在我们的面前。每一片树叶都是天使的羽毛,闪着爱的光芒,它们化为泥土,以看不见的方式滋养着我们。 因而,对我而言,爱即灵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