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问哥伦比亚作家、《百年孤独》的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你为什么要写作?他当时的回答是:为了让我的朋友更喜欢我。虽然后来他对写作的原因做了更具体的补充,但这个貌似脱口而出的回答,想必也符合一些创作者的心境。比如我,一直都渴望以写作的方式交朋友。 我出生在广西西北部一个名叫谷里的乡村,地处云贵高原边陲。那里山青青,雾茫茫,远远看去一浪又一浪的山形,在云雾里仿如大海的波浪。美极了。但是,在成长的少年时期,我的山村四面环山、信息不畅。宽远的高山和连绵的森林让我感到渺小和孤独。偶尔飘过行人的歌声,那就是文明的符号,像雨点打湿我的心灵。我常常站在山上瞭望,幻想自己的目光穿越山梁、森林,河流、云层和天空,到达北京。 11岁那年,我和一位少年朋友为到乡政府看场电影,竟然瞒着父母,在没吃晚饭的情况下来回走了12公里的山路。山高路远和饥饿不是问题,问题在于看完电影后出来,我们才发现头上没有星光。回家的小路已被漆黑淹没,路两旁茅草深处不时传来野兽行走的声响,并伴随夜鸟吓人的怪叫。11岁,我竟敢冒着有可能被野兽伤害,有可能脚底打滑摔下山坡的危险,去享受一场精神盛宴。这是什么精神?热爱艺术的精神。就像中国作家阿城在《棋王》里塑造的王一生,他插队到了农村后,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地游走,目的是找人下棋;也像《百年孤独》里的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他试图从满是沼泽的马孔多开出一条与外界连接的道路;也像小说中那个一心想要复仇的鬼魂,当他千辛万苦找到仇人之后,竟然是想跟他说一句话。所以,那个晚上,与其说我是去看一场电影,不如说我是想下棋,想开辟一条道路,想跟外面的世界说话。 沟通,一直是个难题,从我的母亲开始。1990年,我把母亲带到我工作的城市一起生活。常常有远方的朋友打电话到我家,他们基本上都操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我不在家的时候,母亲会提起话筒。她不识字,更听不懂普通话,经常是答非所问。有时她坐在我的身旁看电视,一个故事会被我们母子俩看出两个故事。因为她听不懂,所以只能靠猜,也可以说她一边看电视一边在根据她的思维虚构。 电视里的故事和我母亲的关系,就像我在《没有语言的生活》里写的那样。可以用书中的一个细节来体现:盲人王老炳叫他失聪的儿子王家宽去买一块肥皂,但王家宽却买回来一张毛巾,原因是肥皂和毛巾都是长方形的,都可以放到身上搓洗。起先我常常对母亲的错误理解进行纠正,但久而久之,我以繁忙为理由,一任她的理解错下去。于是她便生活在想象之中,自得其乐,自以为是。这就是没有语言的生活。而作家与作家之间,作家与读者之间,人与人之间,国与国之间何尝不是这样。只要不沟通,难免会产生误解,甚至于漠不关心。 1719年英国作家丹尼尔·笛福首次出版了他的长篇小说《鲁滨逊漂流记》。那个名叫鲁滨逊·克鲁索的主人公在海上航行时遇到风暴,只身漂流到荒岛,开始了长达28年的孤独生活。一次,他看见一艘船在不远处触礁,“心里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求伴求友的强烈欲望,有时竟会脱口而出地大声疾呼:‘啊!哪怕有一两个人,就是只有一个人能从船上逃出性命也好啊!那样他能到我这儿来,与我做伴,能有人说说话也好啊!’我多年来过着孤寂的生活,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强烈地渴望与人交往,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深切地感到没有伴侣的痛苦。”“我多么渴望能有个人逃出性命啊!‘啊,哪怕只有一个人也好啊!’这句话我至少重复了上千次。我的这种愿望是多么急切,因此,每当我嘀咕这句话时,不禁会咬紧牙关,半天也张不开来;同时会紧握双拳,如果手里有什么脆软的东西,一定会被捏得粉碎。” 只身漂流到荒岛上的鲁滨逊,首先面对的是生存问题,但当生存问题解决之后,他的最大渴望却是有人说说话。《鲁滨逊漂流记》是从亚历山大·赛尔柯克的真实故事获得的创作灵感。据当时英国媒体报道:1704年,赛尔柯克被船长遗弃在智利海岸附近的一个岛上。4年多的独自生活后,当他被航海家发现获救时,他竟然忘记了他的语言,变成了一个不会说话的野人。也就是说,没有交流就没有语言。 交流是人类本能的渴望,相信世界各国的作家和我一样,也有交流的渴望,也有被人阅读的渴望。法国作家阿尔贝·加缪在《谜语》一文中说:“在很大程度上,一个作家就是为了被人读才写作的。” 在我的家乡,山歌里有一句唱词:什么无脚走天涯?过去的答案是“大船”。但现在,我的答案是“语言”。语言无脚走天涯。许多外国作家没有来过中国,可他们的作品被翻译过来了。有些中国作家没有去过某个国家,但他们的作品被翻译到那个国家去了。作家以语言为生,靠交流维持信心。一旦沟通失效,写作也就失效。美国石油大王洛克菲勒曾发出如下感慨:“假如人际沟通能力也是同糖和咖啡一样的商品的话,我愿意付比太阳底下任何东西都珍贵的价格购买这种能力。” 请回到我的小说,回到那一家三口的生活中去。从他们的故事里可以得出个结论,那就是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完成不了的沟通。 “相知无远近,万里尚为邻。”这是我写作的最大愿望。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