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师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我正在中央党校大礼堂里上课。我坐在后排,悄悄出来接电话。正是三月,京城春寒袭人。我没穿外套,衣衫单薄,立在礼堂的廊檐下,听陈老师在电话那边说话。 是关于我的长篇《他乡》。陈老师说,他喝了酒。是的,听出来了。平日里,作为一本很牛的大刊主编,一个眼光毒辣的著名编辑家,他几乎很少谈文学。陈老师谈文学,都是在酒后。大约总有七八分醉的时候吧,陈老师会拉住人谈文学,谈文学史,谈我的小说,谈小说叙事,谈叙事的河流,谈河流底部的暗流汹涌……我惊讶地发现,他的口才好极了,而且,他的话仿佛魔咒一般,带着一种迷人的神性的力量。我真想给他录下来,几乎不用修改,就是一篇精彩的文章。他在电话里说,我想跟你谈谈你的小说,谈谈《他乡》。他说,我看了,很震撼。他好像是用了震撼这个词。他说,《他乡》跟《陌上》不一样。完全不一样。你把你自己整个打碎了,放进《他乡》里,然后又重新慢慢站起来。《他乡》跟你血肉相连。《他乡》是你生命经验中最痛切最隐秘的那一部分,伤筋动骨,一牵一扯都是痛。他说,《他乡》应该是你迄今为止最重要的一次书写。他明显迟疑了一下,然后说,只是,作为朋友,兄长,我有点担心,《他乡》,会不会让读者对号入座?会不会给你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起风了,淡淡的春日的阳光照着校园。天上有大块的云彩,翻卷着涌动着。大地沉默不语,有谁能够听见来自她最深处的颤栗和悸动?是了。《他乡》的确是我最重要的一次创作,至少,迄今为止是。《他乡》是我的孩子。仿佛一个母亲,孕育最艰难最痛楚的那一个,往往是最偏爱的那一个。陈老师眼睛真毒呀,他一下子就看出来,我与《他乡》血肉相连。作为朋友,作为兄长,他的担心,正是他对我的爱护。我说,这是小说呀。小说是虚构。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太真实了。像真的一样。主人公偏偏还要她姓付。你呀,还真有一种燕赵大地的豪侠之气。我纵声笑起来。不远处,带班老师立在礼堂门口,一脸凝重地望着我。我赶紧道别,挂了电话。 我怎么就从来没有担心过这个事呢。这是真的。从开始到现在,整个写作过程中,我几乎都沉浸在创作的激情和冲动中,悲喜交集。我用了三年时间,回顾翟小梨的前半生——我还是改了女主人公的姓名,翟小梨。在这一点上,我听从了陈老师的建议——我干吗非要往自己身上扯呢。 《他乡》里,翟小梨从芳村到S市再到京城,一路跌跌撞撞,摔了很多跟头,吃了很多苦头,鼻青脸肿,遍体鳞伤。被芳村逻辑养育长大的翟小梨,在强大的城市逻辑中进退失据,彷徨歧路。她站在巨大的城乡文明的断裂带上,颠沛流离,承受着心灵的痛楚撕裂和精神的炙烤煎熬。她遭受的内心冲突和灵魂战争,不仅仅属于翟小梨个人,更属于她所处的这个急剧变化的时代。翟小梨的个体经验,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独特而隐秘的中国经验。 在《他乡》里,幼通是一个典型人物。在大学校园的恋爱时代,他是翟小梨心目中的理想男性。而当他们走出学校这座象牙塔,真正触及到生活激流的冲击之后,幼通之前所有的长处都成了短处。从庸俗社会学意义上说,幼通是这个时代的落伍者,他的整个精神气质,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他的不思进取和翟小梨的积极上进,成为一对饶有意味的矛盾,也是一种鲜明有力的对照。而老管在事业上的攻城略地,不惜一切的奋勇姿态,正好暗合了翟小梨对男性的想象和期待,弥补了多年累积的对幼通的失望和遗憾。后来——当然,是故事就一定有后来。后来,当翟小梨终于看清了老管,看清了她和老管的关系,也看清了自己真实的内心,她决绝地选择了掉头而去。我并不认为,翟小梨最后回到幼通身边,是出于对外面世界的绝望和无奈——她或许从来不曾爱过老管。老管,不过是她对爱情的一种想象,或者幻觉。与其说她爱上的是老管这个人,毋宁说她爱上的是她对爱情的想象和幻觉。当翟小梨几乎功成名就的时候,当新的更大的可能性在她面前徐徐展开的时候,她选择离开老管,重新回到幼通身边,这是颇值得玩味的一笔。绕了一大圈,走过这么长的路,我们的翟小梨又回来了,回到她曾经心心念念执意逃离的生活,回到她曾经又痛又悔又恨又怕的从前。也有读者不解,替翟小梨不平,或者不甘。大约,这正是生活的强悍逻辑吧?也有读者为我为什么。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很记得,小说里的翟小梨是这么解释的:生活在向我使眼色。我不能视而不见。 那么,问题来了。翟小梨爱幼通吗?在小说的插入部分,有一个短篇,题目叫做《彼此》,是关于翟小梨和幼通之间关系的书写。幼通和老管仿佛一面镜子,翟小梨在其中清晰地照见了自身。幼通身上的淡泊自守,清高脱俗,正是她最初持守和欣赏的。而老管身上的功利实用,精明算计,也正是她在一路进取中日益熟稔沾染的。对幼通的,她甚至是嫉妒的。她嫉妒他身上依然有着她逐渐丢失的。而她憎恶鄙夷老管的,恰恰正是她自己在高歌猛进中浸染日深的。在《他乡》里,她扪心自问,老管固然如此,然而,我是不是老管的同路人呢。这是深刻而锐利的反省,也是痛彻心扉的自我拷问。小梨在逼迫自己,她把自己逼到墙角里,让自己无路可退。很有可能,正是她这种冷峻甚至残酷的自我逼视,成就和塑造了这样一个翟小梨。 《他乡》最后一章,是一个插入的短篇,《亲爱的某》,是致陌生人的一封情书。新书首发式上,李敬泽老师首先就谈到这封信。他说,《他乡》有着强大的抒情力量,这种内在性的、诗性的、反省品格的叙事语调,具有巨大的魅惑性。我一直震惊并且困惑于这力量的来源,直到读到最后这一章,这一封致“亲爱的某”的书信,才恍然,抒情对象以及叙事动力,原来就在这里,亲爱的某,一个抽象的虚无的精神性的存在。这封信,类似于告解,翟小梨的告解,仿佛向神父告解。很有力量。 敬泽老师真是犀利啊。他若是不说,我都不知道自己当时那种可怕的激情是怎么一回事。那种汹涌和呼啸,那种不顾一切的流淌和奔腾,裹挟我劫持我冲刷我。痛快酣畅。敬泽老师用了一个词,告解。他真是一针见血。老实说,我是眼含热泪写完这封情书的。热烈的,痴狂的,执拗的,柔肠百转,一往情深。从肉体到精神,从前世到今生,是独白,也是絮语,是呼唤,也是邀约。翟小梨诉尽平生心事,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灰尘或者珍珠,丝绸上的虫洞,清水里的泥沙,那些罪与罚,爱与痛,惧与怕……面对着亲爱的某,抽象而又具体,陌生而又熟悉,虚无而又真实,鲜活饱满而又缥缈遥远不可触摸的,亲爱的某,这是怎样一种哀伤和痛楚、绝望和希望呢。 正如陈老师所担心或者预料的,总有人踌躇再三,终于小心翼翼问道,翟小梨是你吧? 对于这样的问题,我只有笑笑。我该怎么回答我亲爱的读者们呢。作为一个小说家,我想我只能悄悄告诉你: 我就是翟小梨。 不。 我不是翟小梨。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