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天的时候,我返乡居住。由于我的故乡离作家钟理和的纪念馆不远,于是约好兄嫂带孩子一起去瞻仰钟理和纪念馆。 车子开到半路,正穿过美浓乡间秀美的田园时,突然雷声大作,一阵气势汹汹的西北雨漫天泼了下来。然后我们路过双溪,转入笠山,到了纪念馆,发现里面空无一人,虽然大门开着。 我们在馆内看了钟理和的旧作,他遗下的手稿、照片,以及铜像和陶像。我站在纪念馆二楼的阳台上,看着连绵的雨势,想象着这非常热带的林木之中,是如何诞生一个令人钦仰的作家的呢? 当我们回到一楼的入口,我看到纪念馆在出售钟理和的遗作、美浓的风景明信片,收入将作为纪念馆的基金。我对大哥说:“我想买一些书和明信片送给朋友。”可是纪念馆中空无一人,我绕馆一圈,呼喝道:“有人在吗?” 无人回应。 我看到大门旁边贴了一张纸条,“本馆因人手不足,只有星期六和例行假日开放,平日若要参观,请顺着馆前左侧的小路向前走一百公尺,找钟铁民。” 我指给哥哥看,他说:“那我们去找钟铁民。” “这样不好意思吧?”我担心突然的造访会惊扰到铁民先生。 哥哥表示,他和钟铁民都在美浓的中学教书,算是旧识,钟铁民又是我大姊的孩子的国文老师,因此突然来访应该不会惊扰他。哥哥还消遣我:“你已经染上台北人的坏习惯了,看朋友还要先约好时间吗?” 我们沿小路前行一百公尺,一路上林木苍盛,种了许多瓜果和蔬菜,一直走到一座门口有一棵龙眼树的三合院,龙眼结实累累,我们在门口高喊: “有人在吗?” “铁民兄在吗?” 喊了许久。 无人回应。 我们只好沿着原来的小路走回纪念馆,听到远远地传来“吧啦不鲁”的喇叭声,原来是卖土制冰淇淋的小贩,到纪念馆卖冰淇淋。“三个球10块。”他说。 我买了几个冰淇淋给孩子吃,我自己也吃了一个。这种“吧啦不鲁”冰淇淋又软又绵,是我儿时最向往的东西,唯一不同的是三轮车换成摩托车了。 “外地来的吗?”小贩边挖冰淇淋边问,用带客家腔的话。 我们尚未搭腔,他又说:“可怜哦!这是我们一个美浓的作家哩,听说是饿死病死的,写字赚食实在是太艰苦了。” “嘿,我还听说,”那小贩语气较为神秘地说,“这个作家临死之前传下家训,子子孙孙不得以写作为业呢!” 小贩把冰淇淋卖好了,看看纪念馆里没有其他顾客,他跨上摩托车,回头对我们说:“我先失礼!我卖冰,有卖就有赚,写字的,写了不一定有赚,这个你懂吗?” 哈!摩托车开走了。 “我懂!我懂!我懂!”我点头如捣蒜,孩子们都笑起来。那小贩做梦也想不到是在对一个写字的人教训。我心里想,像钟理和先生一样的悲哀,但愿此后不会再发生。 看到卖冰淇淋小贩的影子消失在槟榔林里,我觉得写作的人也没有什么不同,也是在暑热焦渴的生命中贩卖心灵的冰淇淋,只不过还没有沿街叫卖罢了。 回到台北以后,接到邱鸿翔兄的电话,谈到“台湾笔会”和“钟理和文教基金会”正在办“杨达、钟理和回顾展”,希望能再一次向杨达、钟理和等前辈作家致敬,唤起大家对文学的重视,并盼望很快在杨达奉献半生劳力的东海花园建一座“杨达纪念馆”。 这个构想很令人安慰,说明了写字的人虽然寂寞,也有很不寂寞的地方。 鸿翔兄把计划寄给我看,我对其中的几句话玩味再三,心中感慨。这几句话是:“盖一座文学的纪念馆,定一个文学纪念日,为一条街道取一个文学性的名字……这样的花费并不多,但是可以让更多的台湾人浸淫于人文国度里,活得有气质、有美感。” 是呀,别让卖冰的看扁了! 2 每一个作家都有不为人知的寂寞的一面,或者在热闹的街头踽踽独行,或者在静谧的山林思潮翻腾;或者坐在小小的书桌前,写下一道一道生活的刻痕;都是要独力完成,品尝生命的苦汁和乐水。 写作既是一个寂寞的事业,为什么还要写呢? 我想,写作是来自于一种不得不然,是内在的触动和燃烧,好像一朵花要开放,那是不得不然;一只鸟要唱歌,也是不得不然;一条河流要流出山谷,也是不得不然呀! 我总是相信,在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处“清泉之乡”,有的人终其一生不能开发,因而无法畅饮甘泉,写作的人则是溯河而上,不断地去发现自己的清泉,并且翻山越岭,把那泉水担到市街与人共尝。 在寻找泉水,并挑担到市街上的过程,是非常寂寞的,可是在市井中如果遇到知音的人,也有不寂寞的时刻,就像两朵云在天空相遇,而变成一朵云了。 陌生的人为什么能相知相惜呢?为什么透过文字能超越时空、超越阻隔呢? 那是因为在最终极之处,有一种蓝比景泰蓝更蓝,有一种香比夜来香更香,使我们深信,每一个字、每一个思想都将在人间留下影响:也使我们无所怨憎、无所退悔,去实践并完成我们对生命的识见。 文学家岂是为了纪念馆、纪念日,或是一条街道写作呢?把公园、街道、学校、纪念馆取自己的名字,是那些缺乏自信的政客的标志,哪里是文学家的追求呢? 文学家是为世间的有情心灵而写作,是为自己的生命之泉而写作,是为了触及更蓝的境界而写作。 这是为什么把这本书的书名定为《比景泰蓝更蓝》的缘故。 3 此书是继《越过沧桑》之后,“无尽意系列”的第二本,有许多篇章谈到文化、教育、社会和政治。 那是因为作为一个文学家,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不能独存于世间,对于现实事务的关怀,正是使社会走向更圆满之境的手段。何况,当我们说关怀众生、解救众生的时候,如果众生处在不公平、不公义的社会中,将不能得到解救;如果众生活在没有文化、没有品质的社会,将无法得到提升与安顿。 这些年来,我写了许多现实而入世的文章,是来自一个深切的认知:人心需要觉醒、社会需要改革,两者都是非常重要的,就好像2000多年前,释迦牟尼佛讲出“众生平等”的教法,不只是在阐明佛性的平等,也是在打破封闭的阶级制度,重建社会的公平。 当我在写这些文章的时候,时而感到寂寞,如同开在深山溪谷中的百合,独自维持灵醒的白,但也有不寂寞的时候,有如群树站立在晴空丽日之下,体会到流过的微风,看见了远天的彩虹。 不论寂寞或不寂寞,让我们维持着比景泰蓝更蓝的心吧!不要失去关怀的能力,不要让爱的泉源枯竭,不要断绝了更清明的希望。 让我们湛而又湛、蓝之又蓝,即使生活在浊恶的世间,也永不失去自清与无染的立志。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