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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愿意成为他们的一支笔,去写下共同生活的这个世界

http://www.newdu.com 2019-01-20 文汇报 王占黑 参加讨论

    有时候我会想,这些人越来越老,小区也会越来越老,老到快要拆迁的时候,这些地方的历史可能就随之消失了。如果未来再有人不小心看到一个关于小区的故事,他可能完全无法想象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为什么没有电梯,为什么这样热闹。
    我去年出了两本新书,一本叫《空响炮》,还有一本叫《街道江湖》。其实它们是同一个系列,来自我最早的一个写作计划,叫街道英雄。
    我是浙江嘉兴人。街道这个概念基本上概括了我所写的固定空间,你可以称之为老小区、老公房,或是棚户区、工人新村。就这个题材,我在过去的四五年中大约写了30万字,目前还在继续。
    我的一些朋友知道我出书之后纷纷支持,买来看完他们给我的反馈是,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怎么写出来像老头子一样。这确实是我最常面对的一个提问:小姑娘写点什么不好,同龄人啊,都市生活啊,为什么要一直写中老年生活?
    可我觉得这是个非常自然的结果。我从小和这些人生活在一起,在我小的时候,他们是叔叔阿姨,白天在厂里上班,晚上回小区睡觉。等我长大了,他们自然就成了广大中老年男女当中的一员。有的人退休了,积极地打第二份工,有的人管第三代,有的人忙着催婚和组织相亲。还有的很想得通,万事不管,就遛鸟、遛狗、打麻将,或者是跳广场舞。他们基本上仍住在原来的小区里。我作为1990年代出生的独生子女,和这些人是非常亲近的,甚至可以说,我的成长和他们的衰老是同时发生的。
    有感情,又感兴趣,所以我就开始写这样熟悉的生活空间。有人开玩笑说,占黑的小说有三个肉眼可见的特点,第一,写社区题材,第二,使用吴语方言,第三,就是非常地摊化的题目,清一色都叫XX的故事:《阿金的故事》《美芬的故事》《小花旦的故事》……
    我最初把这些小说放在豆瓣上,很多人给我的反馈是“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的生活”。我很想说的是,它绝对不是一个过去式,这些小区现在仍大面积地存在于城市之中,只是因为比较低矮而被忽略了。如果你置身其中去观察,会发现它们的内里是复杂且丰富的。
    比如家家户户的阳台外面,都会有长方形的晾衣架,通常是朝南,但是也不乏有一些人家觉得不满足,就在另一个方向也伸出一个长方形。就我观察,这些晾衣架材质各有不同,比方说不锈钢的,铁的,还有木制的、竹制的,而我家使用的是二次利用的镀锌自来水管。这些晾衣架的功能到底是一样的,就是和长竹竿搭配起来,承接整个家庭所有的衣物。平常你从底楼往上望,会发觉天空像是被这些线条切割了,很好看,像装置艺术。但是下雨天也抬头,你就会吃到很多铁锈水。
    我从小住在固定的环境中,视野非常地狭窄,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想当然地以为,全国人民的阳台上都有这样的一个长方形的晾衣架。后来我碰到了南方和北方的朋友,他们都告诉我,他们家没有这个。我就在去很多新的城市时,留意观察他们那里的老房子是怎么晾衣的,确实,这种设备比较广泛地出现在江浙沪地区,大约是上世纪工人新村的遗产。而当我意识到,这可能是特定地区在特定年代留下的城市景观时,我愈发开始认为,这种晾衣杆是本地市民日常生活的一个绝好隐喻。
    首先是人们对于生存空间和资源的欲望的延伸。因为我们这儿非常潮湿,而老式房屋的通风采光都很差,逼得住民不得不想方设法去拓宽活动范围。所以如果下了两周的雨,突然出了一天大太阳,你会发现小区里所有人家都把衣服杆挂出来了,一个架子上能五根就五根,能十根就十根。自己的阳台晾满之后不够,还要去占领别的地方,比如晾在电线杆上,晾在树上,甚至斜插一根到别人那里去。好像不这么做,就亏大了。
    另一个隐喻,就在于个体秘密的自我暴露。这种暴露看似是主动的,其实又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被动。因为太潮湿了,你不往外面晾,明天穿什么?过得了明天,那后天呢?在首要的生存需求面前,安全和隐私都不算问题了。你的衣服是什么牌子、穿了多少年,你的内衣是什么尺寸、什么花纹——顾不得了,先晾出去再说,于是家庭内部的秘密就通过晾衣杆跑到了室外。
    这种秘密的展示有时候又可能是故意的。它可以是一种炫富行为,爷叔专喜欢把自己的梦得娇长袖和耐克球鞋放出来晒,他脸上有光,你看,我儿子对我不错的。有人卖穷,晾出来的都是破棉絮、有补丁的衣服,也是在向邻居和小偷宣告,我家很穷的,你不要来找我家。再有是信息的传递,比如说你看到有人家突然挂出小孩的衣服,就知道他有第三代了,而且愿意放到爷爷家来住。你还能从中窥见短时期的时髦趋势,比如有一阵窗外都是豹纹大码女装。
    这样的社交模式经常被我写进小说。家庭内部的秘密被努力遮掩,可是又不得不通过晾衣杆被传递到了公共空间,这些信息一旦进入了公共空间,它可以被流传,可以被改编,也可以被戏谑,各种舆论周转的方式几乎都能用晾衣杆来解释。
    晾衣杆是领空的空间衍生品,还有一个领土的,叫车棚。车棚有好几种类型,一种是底楼当车棚,二到六楼住人;一种是一整栋楼都住人,对面起一个大通铺,划号分区,算集体车棚。
    车棚表面看来是停车的,其实大家非常会动脑筋,他们觉得反正二轮车也没人要的,不如停在外面,把车棚腾出来开发更多利用方式。比如最基本的操作是放杂物。也有的给老人住,因为老人腿脚不方便,小区里又不装电梯,干脆就搭一个床、一个电视机,大家方便。最吃香的是家里有一个沿街的车棚,住户就可以自己开店,或转租给别人开。所以很多老小区的底楼就变成了地下广场一般的商业区:早饭店、快餐店、水果店、蔬菜店、裁缝店,剃头店,甚至还有消失殆尽的租碟屋、租书屋。
    这些车棚,和车棚里的人,基本上我都写过。
    有时候我会想,这些人越来越老,小区也会越来越老,老到快要拆迁的时候,这些地方的历史可能就随之消失了。如果未来再有人不小心看到一个关于小区的故事,他可能完全无法想象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为什么没有电梯,为什么这样热闹。
    但是,比这个更难过的,是在这四五年里,我曾经写过的一些原型,今天都已经不在了,就像那些晾衣杆一样,老了,锈了,被风吹掉了。
    我觉得自己的写作没什么太大的内涵,我不懂历史,也不擅长内心的解剖或抽象的思考,我可能只是他们的一支笔,去写下我和他们共同生活的一个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面有很多可爱可恨的人,有人会觉得他们是小的,我愿意把他们看大了;有人会觉得他们是平凡的,我愿意喊他们英雄;有人会说他们是一群走到穷途末路的人,但我愿意写他们的生龙活虎,哭哭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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