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小说,写得艰难。 2008年初春,我搬去了一个临近太湖的乡镇结合处。说到底,是自我较量。那时候诸多不满,对自己尤为不满,觉得自身浮躁,身体也欠健康,无来由的失眠。生活上没有目标,写作也找不到动力。搬家那天,夜里无电,我点亮蜡烛,收拾乱摊子,从城里带来的三只猫在新家里忙成一团,小母猫小黑妹一直在怂恿小公猫老虎出门探险,鼓励、安抚、威胁、责骂……十八般手段全用上,老虎就是不出去。后来我便从地上捡起一书,席地而坐,看了一阵,心渐渐地定,听到外面四处有声,便开门出去。外面漆黑一片,黑暗中,盛会开始,各种自然之声陆续撞入耳鼓,蛙声、虫声;夜游的蛇、黄鼠狼、狐、刺猬……偶尔一阵莫名的风卷起尘土,不知是哪路神鬼路过。 退回自己,是为找回素朴初心。 整理院子,种菜种花种树,几乎与世隔绝,朋友们嫌我住的太偏,交通不便,难得来一次。几年住下来,我倒把身体养好了,不头痛、不胃痛、不失眠。外面刮台风,地动山摇,我也是沾枕就睡着。 于是第二年,即2009年开始写《风流图卷》,打算写四卷。随意在过往的时间里取了四个小说时间段:1958年、1968年、1978年、1988年,各一卷。每卷十几万字,整个小说40多万字。什么时间段并不重要,另选四个时间段也一样,时间是小说的背景,只限于时间的价值。对于我小说中那些奋斗者来说,时间只是水,混浊的清澈的、湍急的平缓的,都挡不住他们追求幸福的船舟。 2009年春,我开始写第一卷。到2014年5月,《风流图卷》第一、二卷发表在《收获》杂志上。2015年,我着手写《风流图卷》的第三、四卷。准备在两年内完成它。但是,越写越觉得不对劲,好像什么地方出现了大的问题。写到6万多字的时候,再也写不下去,觉得文字无力、无趣。 回过头去看《风流图卷》第一、二卷,一看看出了一身冷汗。曾经以为自己写得不错的小说,其实毛病很多。 这个要谈到我写小说的习惯和我对小说的理解。 我写小说不爱预先构思,如果构思好,一定会放弃写它,觉得再写就没有意思。我写小说的习惯是:心里一无所有地坐下去,从无到有,享受人物和故事发展的过程。这个写作习惯令我很是享受,但也带来许多不确定的因素,小说全凭写作时的灵感驱动,而灵感又受当时的身体健康、环境、心情和小说题材所限,有时候会写得好,有时候又会写得很不好。短篇小说可以用此法,中篇小说也可以偶尔为之,长篇小说一定不能靠灵感写作,要靠全盘的构思。 构思长篇小说的思想,也就是灵魂。构思的过程,也就是寻找思想的过程。每一部小说里面,都包含着它本身具有的内在的思想。就看写作者是否找得到。问题是,我从写作开始,就把写作的“有趣”放在第一位。写作长篇小说时,把写作的重心放在“有趣”上,必定会变得无趣。 我暂时放下长篇的写作,写了一些短篇小说,用以探索一下不同的写作方法和理念。写完这批短篇小说,我明白了一些东西。然后开始寻找我这个长篇小说里具有的思想性,并明确它。到了2017年下半年,我想通了诸多问题,我也很幸运地找到了这部长篇小说应该具有的灵魂。长篇小说的灵魂,就是人物的灵魂。 这时候真的也很疲惫了。不说为了什么写作的理想而奋斗,光说住到乡间9年,收留了无数没有生存能力的猫狗等小动物,我给予它们重生,它们也助我“养性”,我深信它们还替我消前世之业和今生之罪。与它们打交道久了,会明白什么才是最自然的生活态度。 虽然已疲惫了,但我知道,第一、二卷一定要做修改,不修改的话,我无法写第三、四卷。打起精神,开始修改,心无旁骛,足不出户。多年不失眠的我,为着小说里的一些事整夜难安,独自在房中踱来踱去,睡着时又开始做凌乱的梦。这段煎熬的日子,它的意义在于:我在不断自我怀疑中最终建立了一个最简朴的信心,极端的认真本身就有强大的价值体现,这种价值体现冲淡了某些虚荣,填补我人生中虚空的那一块,使我更具有“土性”。与飞扬跳脱的灵感相比,与轻灵横溢的才华相比,我现在更喜欢顽固的、稳定的“土性”,它让我对自己有着随遇而安的自由。 2018年6月初,《风流图卷》第一、二卷就在十几米外的建筑工地日夜建造高楼大厦的各种声音里修改完最后一稿。删掉了七八万字,增补了五六万字,成为现在这个模样。修改完的那一天,我感受到了真正的解脱,无关文字,而是解脱了人生里许多妄念。这是幸福的一刻,从1994年正式开始写作时,我等的就是这一刻。 时间让我对人生和社会有了新的认识,这也是这部小说给我带来的意义,我感觉到是它引领着我成长,成长的全部内容就是识得“命运”二字。不识这两个字,奋斗无意义。为了寻找到更好的思维方式,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