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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天文:一个书写者的位置和时间(演讲)

http://www.newdu.com 2018-12-11 《收获》 朱天文 参加讨论

    谢谢“21大学生世界华语文学盛典”发奖给我。
    之前我仔细阅读了阎连科老师寄来的一叠信息,注意到终评委员是由21位人民大学创作班研究生组成的,这极为特殊。甚至可以说,在国内外我所接触过的各种文学奖,这是仅有的。
    首先,大学生。在场出席盛典的各位朋友,对之有何定义?又怀抱了甚么样的想象?
    在我成长的年代,相对于毕业之后进入社会的复杂纠结,现实生活也日益疲惫石化,大学生意味着纯真和理想性。即便尖锐了,偏激了,都是狷者狂者可被欣赏的,人不轻狂枉少年。但现在,我已年过六十了,我想换一些词汇来说,感觉若还这样童话般的讲纯真,讲理想性,是很不负责,也很贫弱无力的。
    大学生,现在我会这么说,他站在一个干净清爽的位置上,汉纳·鄂兰(大陆译名汉娜·阿伦特)所说“没兴趣,无利益,不参与”的位置。那么大家要问了,是对甚么没兴趣,无利益,不参与?我回答大家,对声誉,对财富,对权势。
    在这样的位置上,21位大学生最终讨论评选和审定,然后赠奖,有此盛典,我感到格外新鲜难得。所以“奖”是怎样的一件事,借今天这场相逢聚会,我们不妨来想想。
    就从21位大学生想起。你们不但是大学生,还是创作班的写作生,这让我更感到光荣。我差不多你们这个年纪的时候,出版了第一本小说集,到今天,也有快五十年的写龄了。我非常欢喜从你们手里得到这份赠予,这项声誉,或者说这个立即可被见到的“报称系统”。你们若搏斗努力而且幸运的,对,我用幸运二字是因为真的是很难很难,写到此刻我这番年纪时,也许你们跟我一样便十分了然于以下这个故事了。
    这是一则奇异时间的传说,出自梭罗的《华尔腾湖》(大陆译名《瓦尔登湖》),请容我转述:
    在库鲁城有个艺术家,渴切追求完美。有一天,他想要做一根手杖,考虑到在不完美作品中时间为因素之一,而完美的作品中则没有时间因素,他便跟自己说,这手杖在一切方面都须完美,为它,我可一生不做别的。
    他立刻去森林里找木材,决心不用不合宜的材料。
    他找了又找、丢了又丢的期间,他的朋友们渐渐都离开了他,因为他们在他埋头工作时日日老了,死了,他却一刻钟也没有老。他的专心一致、他的决心、他的上扬的虔诚,不知不觉中赋予了他永恒的青春。
    由于他跟时间不妥协,时间便站到一边去,只有远远地叹息,因为时间不能克服他。
    在他找到一切方面都合适的木棍之前,库鲁城已经变成了远古的废墟,他坐在一堆石块上剥棍皮。在他赋予木棍一种恰当造型之前,坎大哈王朝结束,他用棍尖在沙上写下王朝最后一人的姓名,就继续工作了。在他把木棍打磨光亮之时,却已不再是北极星了。在他装上金环并在顶端镶上宝石之前,梦已经醒了又睡了好多次。
    你们看,何等样的打造功夫,连时间都只能让开站到一边去。
    二十多年前我写《荒人手记》,最后结束说,“时间是不可逆的,生命是不可逆的,然则书写的时候,一切不可逆者皆可逆。因此书写,仍在继续中。”整本小说如果有主题,也许即是抵抗时间,抵抗遗忘。
    十年前《巫言》出版,我出门跟读者见面,几次访谈下来,发觉总是拿波赫士(大陆译名博尔赫斯)的小说《歧路花园》(大陆译名《小径分岔的花园》)在发挥。写作的时候自然是不知而行,行于所当行,写完了算后见之明吧也自我解剖,我提出分析,《巫言》的书写是,零叙事。
    好,现在先问,甚么是叙事?
    我想,叙事是时间的推进。
    在无穷止的时间因果迷宫里,书写者试图整理出、或设计出一条线索,拉着往前走,走出迷宫,这可能是最简单的叙事结构。但零叙事,以之写长篇,这表示不循线索,时间停顿了?表示不找出路,任其乱迷?
    乱迷二字,源自台湾一位了不起的重要小说家舞鹤,他有部长篇就叫《乱迷》,完全是高度自觉于此的一次热情、激进的书写。而这样的书写,难道注定只能是一次野心雄心的失败实验吗?——我由衷主张,与其为娴熟重复的成功鼓掌,应当勇敢鉴别出富有意思的失败并赠予奖赏。
    那么《乱迷》,或者相较之下缓和多了的《巫言》,究竟想要实验什么?实验一种有无可能的、能把时间变成空间的、一种“歧路花园”。
    歧路,意指歧出了叙事时间。
    巫言
    一歧再歧,歧往的每一处,都是多样繁花盛开的花园。换言之,把推进的时间变成无与伦比的空间,流连其中,我们观之不尽赏之不完遂而忘返。
    这个书写的巫术魔法,更早了,我是从卡尔维诺那里得到点拨的。卡尔维诺《写给下一轮太平盛世的备忘录》,书里举出离题。做为书写策略,离题,是为要繁衍作品中的时间,拖延结局,一种永不停止的逃逸。可逃逸什么呢?当然,死亡。
    淘淘而逝,时间,即死亡。卡尔维诺说,如果直线是命定的,两点之间最短的距离即直线,那么偏离,就能将此距离延长。如果这些偏离变得更迂回缠绕,更复杂莫辨,以至于隐藏了线性的轨迹,也许时间就会迷路,我们就能继续隐藏在我们不断变换的偏离之中让死神找不到。
    离题成为主题。让叙事呈显为零,为永恒的当下,为人类学细节的再现。我曾用这个角度来说明我父亲朱西宁八易其稿、最后十年第九次开笔在写的《华太平家传》,写了五十五万字未完,他是用我们这个“实然”世界的材料,在打造他心目中那个“应然”世界的熠熠梦土了。晚年的他,当他说“我是写给上帝看的”—— 为父亲不平的朱天心直接呛“你也太抬举上帝了!”但就在此刻,我亦才忽然瞭,对这位专注打造梦土的书写者,时间也只好叹息着站在一旁。
    这是我的榜样,一个书写者的独特时间,和他绝无仅有的位置。他想着一部作品,也同时想着一个世界。
    所以又要请出我钟爱的人类学家利瓦伊-史陀(大陆译名列维-斯特劳斯)为我做注,他与卡尔维诺,他们的书,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我拾起来一看,永远灵光闪闪,再再启动我写作的欲望。利瓦伊・史陀说:“我对技艺情有独钟,这是人类在几千年时间里创造出来无可替代的最伟大成就之一,它形成的基础是人对自身在宇宙之中地位的一种认定。”人在世界为自己找到的位置,其完整感,其稠密坚实感,其笃然不畏不惑感,令一切的报偿在这里都已经获得了。“我是写给上帝看的”,父亲所揭示者,原来如此。
    如此追索下来,似乎奖这件事,帝力与我何有哉,奖誉与我何有哉?那,倒又不是。
    回到开场所提,大学生的位置,一个对声誉、财富、权势没兴趣,无利益,不参与的位置。其实这个位置,大家驰骋一下想象,不正是上帝的观看位置。降落于人间,不就是史官,一个史官应然站定的位置。“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史官自成一系甚至一代代相传的独立家族或学门,隔离于权势和财富之外不交流,唯以专业来工作。史官把原本纪实性的书史工作,加进了对错是非善恶的反省,改正了实然发生之事,成为一个“报称系统”。这是春秋之笔,乱臣贼子惧,帝王都怕的。
    而上帝,就更激切了。为了不让正义等于强权,让善可以干净的成立,便要用上帝、一个更高更公正的评鉴者来替代人。上帝的归上帝,西泽的归西泽,山中宝训的思索便是发生在耶稣与世俗权势、财富的划清界线之后。
    好了,没料想讲到宗教和历史了。这两大报称系统,于21世纪世界是平的全球化的今天,还管用吗?事实上,以上所举词汇与内容,皆来自一本刚出版的书,《我有关声誉、财富和权势的简单思索》,作者谁?唐诺。
    此书真正关心的唯只是声誉,却用掉三分之二书在搏斗穿过财富和权势交织纵横的密林,这倒恰好左证了声誉这东西在今天的处境,实况。但何以要写一本书这样苦苦的盯住声誉爬梳?书里说了一则老笑话,声誉只是一根绳子。
    “你怎么会被官府抓去?”
    “我拿了人家一根绳子。”
    “才一根绳子也报官?”
    “绳子另一头系着他们家的牛。”
    声誉是这根绳子,它本身也许毫无价值还带点做张做致,但它系着、系住很多有价值的人和事。
    声誉往往呈现了这种悖论,真正最该赋予声誉的,也许正是那些并不在意、喜欢声誉的人。对声誉的脆弱,不确定和其经常性虚伪的警觉,对声誉总妩媚地侍奉着财富和权势的厌憎。但是,此书仍执意为声誉辩护,因为声誉单独地探向应然世界,联系着也相当程度决定着,我们对应然世界的必要思索,及其可能的数量、幅度、范畴和内容—— 简言之,那头牛。
    我们不能只有一个实然世界,一个只有当前的薄薄存在。何况当前,不正是昔日人们的未来,很大一部分不正是昔日人们对应然世界的坚持,争取,及实现。常常,我们不自知的不也都是往昔某个思想者、某个智者的信徒吗。
    那么,我们就要让声誉独立出来,保护它成为一个报称系统。
    让善的心志、善的珍稀能量有机会构成某种生生不息的最起码的循环。有人见到,有人露出笑容,有人可以说说。在财富和权势统治的实然世界里,我们奋力留下一些应然的事物。
    在这样对声誉的思辩基础上,奖,做为一种报称系统,是有意义并且也有责任的。我高兴接受它,谢谢你们的赠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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