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独创章回小说,作家从自己的亲身经历和耳闻目睹的现实生活取材,关注个人的生存、发展、命运等人生问题。《醒世姻缘传》虽然给主要人物安排了两世冤冤相报的因果关系,但中心内容还是写狄希陈受恶妻悍妾凌虐的故事,并通过这个故事写出了作者对人生的思考。西周生云:“君子有三件至乐的事”:“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第一要紧再添一个贤德妻房,可才成就那三件乐事。”(15)只有妻子贤惠,婚姻美满,才是人生幸福的基石。狄希陈的遭遇就是这一观点的反证。李绿园作《歧路灯》,开门见山阐明了自己的创作动机:“话说人生在世,不过是成立、覆败两端,而成立覆败之由,全在少年时候分路。大抵成立之人,姿禀必敦厚,气质必安详,自幼家教严谨,往来的亲戚,结伴的学徒,都是些正经人家,恂谨子弟。”“若是覆败之人,聪明早是浮薄的,气质先是轻飘的,听得父兄之训,便似以水浇石,一毫儿也不入;遇见正经老成前辈,便似坐了针毡,一刻也忍受不来;遇着一班狐党,好与往来,将来必弄的一败涂地,毫无救医。”(16)作者强调的是家庭教育、社会环境对一个人的成长和发展的重要意义。小说写官宦子弟谭绍闻少年失祜,寡母娇惯,误入歧途,与一群浮浪子弟往来,吃喝嫖赌,无所不为,以致家产败尽,走投无路。后来在义仆和父执的规劝下,悔过自新,浪子回头,潜心读书,考中副车,选授县令。作者用谭绍闻的一生中正反两段经历来警醒世人。无论是西周生,还是李绿园,还是秉承传统的人生哲学或一些受异端思想影响的文人作家,他们对人生问题的思考更为深邃。吴敬梓曾多次参加科举,从自己的亲身经历中,看清了八股取士的科举制度的本质,人到中年,他不再参加考试。在《儒林外史》第一回,作者借王冕之口指出:“这个法(八股取士之法)却定的不好!将来读书人既有此一条荣身之路,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17)并看星象说“一代文人有厄!”考科举、走仕途的人生道路为他所彻底否定,那么一个文人该如何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为作者自况的杜少卿认为“走出去做不出什么事业”,他和一些朋友捐资修建泰伯祠,春秋致祭,“借此大家习学礼乐,成就出些人才,也可以助一助政教”(18)。祭祀大典轰轰烈烈,盛况空前,其实于礼乐政教并无裨益,最后泰伯祠是破败不堪。当年主持祭祀大典的名士,“也有老了的,也有死了的,也有四散去了的,也有闭门不问世事的”(19)。被闲斋老人誉为“中流砥柱”的一群名士,并没有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就退出了历史舞台。有曹雪芹影子的贾宝玉厌恶读四书五经,不愿结交那些为官作宰的人,拒绝走仕途经济的传统道路,只愿在女孩儿堆里厮混,找不到一条安身立命的人生出路,最后只能只身出家,遁入空门。在世俗的观念中,文人最好的出路就是读书考科举,为官作宰,光宗耀祖,封妻荫子。明清文人作家,大多是举业上的失败者,他们在小说中探究文人的出路,否定科举仕途,却又找不到一条安身立命的理想途径,因而陷入了人生的迷茫与虚无。 小说创作需要丰富的人生经历、充沛的情感体验和敏锐的观察能力。“小说家的题材是人们的经验和人们的感情。他们所写的是他们观察人类之所得,人们的情绪与思想。有些将他们眼中的人生,赤裸裸地写出来,不管他是善是恶,还有些人便将表现在他们的想象中的理想生活写了出来。但不论他们是怎样地写,总以人生为对象的。”(20)明代文人叶昼早就说过:“世人先有《水浒传》一部,然后施耐庵、罗贯中借笔墨拈出。若夫姓某名某,不过劈空捏造,以实其事耳。如世上先有淫妇人,然后以杨雄之妻、武松之嫂实之;世上先有马泊六,然后以王婆实之;世上先有家奴与主母通奸,然后以卢俊义之贾氏、李固实之;若管营,若差拨,若董超,若薛霸,若富安,若陆谦,情状逼真,笑语欲活,非世上先有是事,即文人面壁九年,呕血十石,亦何能至此哉!”(21)因此,小说家总喜爱写自己熟悉的人物,熟悉的生活。事实上,每个人的人生经历都是有局限的,当帝王将相、做绿林好汉,小说家几乎都没有这种生活体验,他们的音容笑貌、穿着打扮、行为方式、心理活动,就难以准确把握。成之云:“写忠臣义士、忧国爱君如屈灵均、贾长沙之徒可也;写儿女生死相恋爱,如贾宝玉、林黛玉亦可也。而在小说,则宁写一贾宝玉或林黛玉。何者?前者事大而难见,后者事小而易明;前者或令人难于想象,后者则多属于直观的故也。”(22)难和易取决于作家的生活经历和情感体验。世代累积型小说,从史书和前人的作品中取材,写历史或传说人物,属于“事大而难见”的题材。文人独创的小说,从现实生活中取材,写作家熟悉的人物,属于“事小而易明”的题材。因此两类小说在叙述故事、描写人物方面呈现出完全不同的叙事风格。 世代累积型小说最直接的源头是说话艺术,《三国志平话》为《三国志演义》的蓝本,《西游记》与《大唐三藏取经诗话》的关系也清晰可考。说话就是讲故事,说话艺人为了吸引更多的听众,需要把故事讲得生动曲折,富有传奇色彩。世代累积型小说依旧保留了说话艺术讲述传奇故事的特点,关羽过关斩将杀得惊心动魄,诸葛亮上演空城计让人提心吊胆,鲁智深拳打镇关西打得痛快淋漓,武松打虎则打得扣人心弦。这些故事大多运用了夸张的手法,将故事渲染到神奇的地步,非常人所能为,非日常生活中所能见。这些作家写历史人物、绿林好汉、神魔鬼怪,他们没有这些生活体验,只能根据前人的记载,结合自己的生活经验作合理的想象,甚至借鉴说话艺人讲述故事的技巧和程式来叙述情节,快节奏、粗线条成为早期章回小说的显著特征。瞿世英指出:“我研究中国小说,觉得中国小说的病全由于两句话,即‘能记载而不能描写,能叙述而不能刻画。’”(23)瞿世英所说的缺陷基本符合世代累积型作品的创作状况,之所以不能描写、刻画,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对这些人物及其生活并不熟悉。 文人独创的小说,从个人的经历与见闻中取材,写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作家和他笔下的人物属于同一类人物,甚至就是他们中间的一员。他们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作家感同身受。写小说就是写朋友、写家人、写自己,作家完全有条件按生活的本来面目如实描写。生活中并没有那么多的神奇人物,传奇故事,大多是一些平淡无奇、庸常琐屑的小事,作家可以将这些日常生活写得细致入微,毫发毕现,高明的作家还可以从中发现新奇和美。拜颠生《海上繁花梦序》云:“痴仙生于沪,长于沪,以沪人道沪事,自尤耳熟能详。况情场历劫,垂二十年,个中况味,一一备尝,以是摹写情景,无不刻画入微,随处淋漓尽致,而其宗旨,则一以唤醒迷人,同超孽海为主,以是此书之出,尤为有功于世道人心。”(24)小说写苏州秀才谢幼安游历上海,流连青楼的故事。据《谭瀛室随笔》记载:“书中谢幼安,盖即孙君自况,桂天香为君所娶之姬人也。”(25)拜颠生说的是孙家振写作《海上繁花梦》的情形,实际上道出了文人独创章回小说的共同特征。《儒林外史》写吴敬梓熟悉的文人生活,匡超人吹牛撒谎,说自己刻了多少本书,是如何之畅销。牛浦郎冒名顶替,将他人的诗集据为己有。王仁王德见利忘义,为了一百两银子不顾骨肉亲情……这些人物和情节就是清代中叶文人生活的真实再现,难怪清代文人发出这样的感慨:“慎勿读《儒林外史》,读竟乃觉日用酬酢之间,无往而非《儒林外史》。”(26)《红楼梦》所写的就是曹雪芹早年亲身经历过的贵族家庭的日常生活,谈情说爱、饮酒赋诗、婚丧嫁娶、请客送礼、偷鸡摸狗、争风吃醋……即便是在今天,我们也时常可以看到诸如此类的事情发生。子《林兰香序》云:“《三国》以利奇而人奇之,《水浒》以怪奇而人奇之,《西游》以神奇而人奇之,《金瓶》以乱奇而人奇之。今《林兰香》师四家之正,戒四家之邪,是人皆以奇为奇,而我奇之,而我以不奇为奇也,奚见哂为?”(27)子对明代四大奇书之奇的概括不一定准确,但他看到了四大奇书与《林兰香》的差别在于奇与不奇,则颇富见地。奇与不奇,不仅是明代四大奇书与《林兰香》的差异,也是世代累积型小说与文人独创小说的差异。 世代累积型小说,主要人物不是帝王将相、绿林好汉,就是神魔鬼怪、花妖狐媚,这些人物大多来源于历史和传说。中国史学有一个优良传统,秉笔直书,扬善惩恶。因此,古代的史书除了为一些清正廉洁、精明能干的大臣立传之外,也将一些奸臣贼子、贪官酷吏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史记》《汉书》都给佞幸、酷吏作传,《宋史》《辽史》列有奸臣传。章学诚论及史学时,首推史德,他说:“夫是尧舜而非桀纣,人皆能言矣。崇王道而斥霸功,又儒者之习故矣。至于善善而恶恶,褒正而嫉邪,凡欲托文辞以不朽者,莫不有是心也。”(28)在史书基础上演义的民间传说,更是将人物作泾渭分明的绝对化处理。根据史书和传说创作的章回小说,其人物描写明显存在非善即恶的类型化倾向。庸愚子评价《三国志演义》:“其最尚者,孔明之忠,昭如日星,古今仰之,而关张之义,尤宜尚也。其他得失,彰彰可考,流芳遗臭,在人贤与不贤,君子小人,义与利之间而已。”(29)孔明之忠、关张之义,还有刘备之仁、曹操之奸,均为某种道德观念的化身,非贤人即不肖,非君子即小人。人物的性格特征倒是十分鲜明,而其真实性则大打折扣,因此,鲁迅批评《三国志演义》“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30)。这种人物类型化的特点,并非《三国志演义》所独有,世代累积型小说都不同程度的存在。 文人独创的章回小说,写现实生活中人,而现实中人并非“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31),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才符合生活的真实,因此,文人作家独立创作章回小说,不再将笔下人物作善恶绝对化的处理,而是将他们写得和现实生活中人一样真实和复杂,很难给他们贴上好人或者坏人的标签。《红楼梦》中两位最漂亮的小姐,林黛玉聪明伶俐,才华横溢,多次诗会,她都力压群芳,夺得魁首。她率真任性,多愁善感,想哭就哭,说恼就恼,却又多疑和小性儿,甚至有些尖酸刻薄。薛宝钗品格端方,容貌丰美,行为豁达,随分从时,而且多才博识,聪明能干,却又虚伪做作,世故圆滑。从《红楼梦》诞生之日起,拥林和拥薛一直互不相让。《儒林外史》中的马二先生,吴敬梓是以其至交冯粹中为原型创作的,作家既写了他的庸俗迂拙,对八股的执迷不悟,让他失去了一切的人生乐趣和创造才能。又写了他的忠厚诚笃,他真心诚意地规劝匡超人习八股考科举,听说匡生父亲病重,并不富裕的马二先生还资助十两银子,让他回家奉养父母。庸俗而又善良,马二先生就是如此矛盾的统一体。其他文人独创的章回小说,其人物的典型化程度虽不及《儒林外史》《红楼梦》,刻画真实而普通的形象,则是此类小说共同特征。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曾批评过“清之以小说见才学”的现象,实际上,以小说炫才并非清代小说所独有,在文人独创小说中是一种普遍现象。具体说,文人作家在章回小说中炫耀两种才学。一是炫耀诗才。古代文人大多会写诗,而章回小说又具有文备众体的特点,于是一些文人作家便在小说中写作了大量的诗歌韵文。明末清初的才子佳人小说,大多出自下层文人之手,他们以才学自负,却又怀才不遇,因而在小说中大肆炫才。天花臧主人是才子佳人小说的最重要的作者,作有《玉娇梨》《平山冷燕》《两交婚》等小说十多种,他将《平山冷燕》又名之为《四才子书》,将《玉娇梨》与《平山冷燕》的合刻本命名为《七才子书》,即认为小说中的男女主人公均为才子。《平山冷燕》中的主人公山黛便是诗才超群的少年才女,十岁作《白燕》诗便得到皇帝的赏识,皇帝赐玉尺一条,以量天下之才。山黛不仅诗才出众,而且词、曲、文、赋、书法、对联样样精通。另一才女冷绛雪和山黛一样。为了显示人物的才华,小说几乎成了一场赛诗会,书中近体古体、五言七言俯拾即是。这些诗词文赋虽然被作者分派给笔下的才女,而所有诗文均出自作者手笔,这既是显示才女的诗才,也是炫耀作者的才华。小说第四回总评云:“试看此三词一诗,虽杂入宋词唐诗中,亦不多让。”(32)《平山冷燕》系天花臧主人自著自评,作者对自己的诗词颇为自得。曹雪芹是一位杰出的诗人,在小说《红楼梦》中写了大量的诗词曲赋,有些诗词是作者对人物和事件的评价,有些是为小说中人物拟写,其中不乏脍炙人口的名篇,如《葬花吟》《好了歌》《红楼梦曲》等等。仅《红楼梦》第五回就有十几首诗、一篇赋、十几支曲。大观园中多次结社赋诗,每次结社都有大量同题诗作,如第三十七回,探春开诗社,限题白海棠,限韵“盆”“魂”“痕”“昏”,限体七言律诗,探春、宝玉、宝钗、黛玉各作一首,湘云事后和诗两首,共作同题同韵七律六首。紧接着第三十八回,湘云结菊花诗社,共题十二首菊花诗,即《忆菊》《访菊》《种菊》《对菊》《供菊》《咏菊》《画菊》《问菊》《簪菊》《菊影》《菊梦》《残菊》,从不同的角度题咏菊花。黛玉和湘云各作三首,宝玉、宝钗、探春各作两首,均为七律。无论是海棠诗,还是菊花诗,虽然分派给不同人物,其实都是曹雪芹所作。作为小说人物的诗作,比作者自己写六首海棠诗、十二首菊花诗更难,因为他还要考虑到人物的身份、性格、修养与情感。脂砚斋于第一回“未卜三生愿”一诗旁批曰:“这是第一首诗。后文香奁闺情皆不落空。余谓雪芹撰此书,中亦为传诗之意。”(33)这种限韵、同题诗的写作,恐怕不只是为了“传诗”,也有炫才的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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