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庄子》书中风意象的特征 《庄子·齐物论》把风源追溯到大地,认为是大地吐气所生成。《庄子》书中多次出现包含风意象的寓言故事,对于风意象所作的调遣别具特色。 《齐物论》称:“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把风说成是大块噫气,秉持的是生命一体、物我相通的理念。《说文解字·口部》:“噫,饱出息也。从口,意声。”段玉裁注: 息,鼻息也。《内则》:“在父母舅姑之所,不敢哕噫。”《庄子》:“大块噫气,其名为风。”《灵柩经》曰:“五脏气,心主噫。”……《论语》:“子曰:‘噫,天丧予!’”郑氏《毛诗》:“噫此皇父”,“噫厥哲妇”,皆为有所伤痛之声。[15]55-56 段氏所引《论语》,出自《子张》篇。所引《诗经》出自《小雅·十月之交》、《大雅·瞻卬》,噫,传世本作“抑”、“懿”。噫字的本义是人所发出的气息,《齐物论》把风的生成用“大块噫气”加以描述,采用的是拟人化的笔法,通过吐出气息这个细节把人和风加以沟通。对此,古代《庄》学家已经敏锐地加以揭示。林希逸称:“天地之间因何有风,亦犹人之噫气也。”[16]14自然界的风犹如人的吐气,噫字表达的正是这种理念。释德清亦称:“言大风乃天地之噫气,如《逍遥游》六月之风为息,此抟弄造化之意。”[18]21释德清把《齐物论》和《逍遥游》对风的描写加以沟通,可谓别具慧眼。他对《逍遥游》“去以六月息者也”所作解释如下:“息,即风也。意谓天地之风,若人中之气息。”[18]4所言极是。息,字形从自,从心。《说文解字·自部》:“自,鼻也,象鼻形,凡自之属皆从自。”段玉裁注: 此以鼻训自,而又曰象鼻形。《王部》曰:“自读若鼻。”……然则许谓自与鼻义同音同,而用自为鼻者绝少。凡从自之字,如《尸部》,卧息也,《言部》詯,胆气满,声在人上也,亦与鼻息会意。[15]136 古代早期字形从自者,都与鼻孔呼息存在关联。《逍遥游》篇把风称为息,是把它视为大自然用鼻孔呼吸,把用于描写人的生命活动的词延伸到对风的称呼。 息,字形从自、从心。《说文解字·心部》:“息,喘也。从心、自。”段玉裁注:“自者,鼻也。心气从鼻出,故从心、自。”[15]502段玉裁的解释是有道理的,是以古代医学理论为依托。《黄帝内经·素问·五脏别论》:“故五气入鼻,藏于心肺。心肺有病,而鼻为之不利也。”[20]古代医学把心肺作为气府看待,与鼻相通。《逍遥游》把风称为息,意谓它如同人的心肺之气从鼻孔向外流通。《齐物论》篇称“大块噫气,其名为风”,噫的本义是人体的内部从口中吐气,风就是大地之口吐出的气流。《逍遥游》《齐物论》用于描写风的词语分别是息和噫,取象于人的吐气动作,但是侧重点有所不同,一者着眼于鼻,一者着眼于口,这是二者之间细微的差异。 噫的本义是人用口吐气,先秦文献中往往把它用作叹词,段玉裁已经列举这方面的例证。《庄子·大宗师》亦有这方面的例句:“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成玄英疏:“噫,叹声也。”[1]281噫字往往用作感叹词,发挥表声的功用。《齐物论》的“大块噫气,其名为风”,噫字充当动词,同时也有表声功能,风的生成是一种动态,同时又发出声音。正如文中所言,“作则万窍怒呺”,树的孔窍被风吹入所发出的声音“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都如同出自人的口中。前边用噫字表示动的形态,后边出现的声音如同从人的口中发出,前后相对应,用词巧妙逼真,灌注的是生命哲学理念,通过词语的调遣把风与人相贯通。 按照现代科学的解释,风是空气流动所形成,流动是风的基本属性。《庄子》书中的风意象,采用不同方式凸显风的这种属性。 一种表现方式是对风的形态加以展示,凸显它的流动性。对风所赋予的称谓,有时潜含表示流动之义。《逍遥游》篇叙述大鹏徙于南冥,“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关于扶摇的具体所指,郭庆藩援引多种解释: 司马云:“上行风谓之扶摇。”《尔雅》云:“扶摇谓之飚。”郭璞云:“暴风从下上也。”[1]5 这些解释都有一定道理,基本符合《逍遥游》的语境。扶摇这个名称,是把两个意义不同的动词相并列而来。扶指搀扶,扶植,使动作对象处于稳定状态。摇则是指摆动、晃动,处于变化不定的状态。这两个具有相反指向的动词组合在一起,作为对风的称谓,所表现的是变幻不定的形态。《尔雅》称扶摇为飚,亦即狂风、旋风,颇为合理。宣颖称扶摇是“盘风”[21]3,亦即旋风。扶摇是旋风,盘旋不止,故大鹏能借助风力飞上九万里高空。《逍遥游》又称大鹏所乘的风是扶摇羊角,宣颖称:“添‘羊角’,语奇。羊角之纹团钮而上,鹏之盘风似之。”[21]5所作的解释是正确的。把风称为羊角,也是取自它的旋转升空之象。 《逍遥游》称旋风为扶摇、羊角,用以凸显风的流动状态,这两个词的含义比较明朗。《天地》篇提到的苑风,它的含义则显得比较隐晦:“谆芒将东之大壑,适遇苑风于东海之滨。”苑风指的是什么样的风?成玄英疏:“苑,小风也,亦言扶摇之风。”[1]439这是两可之词,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郭庆藩写道: 《释文》苑亦作宛,苑宛字同也。《淮南·俶真篇》“形苑而神壮”,高诱注:“苑,枯病也,苑读南阳宛之宛。”[1]439 这是采用通假方式进行解释,以宛释苑。但是,这两个字的具体含义如果指的都是枯病,用来形容风的形态似乎不太可能。钟泰先生称:“‘苑’有长养义,‘苑风’,长养之风,谓东风也。”[7]273把东风称为苑风,在古代文献中找不到证据,这种解释难以成立。 苑,字形从草,从夗。《说文解字·夕部》:“苑,转卧也,从夕从卪也。”段玉裁注:“谓转身卧也。《诗》曰:‘展转反侧。’凡夗声,宛声字,皆取委曲意。”[15]315夗的本义是辗转翻动身体,因此,字形读音从夗者,都有转动之义。由此看来,苑风指的应是旋风,这个名称隐含的还是风的流动旋转属性。 《庄子》对于风的描写凸显它的流动性,在《秋水》篇假托蛇之口向风询问:“今子蓬蓬然起于北海,蓬蓬然入于南海,而似无有,何也?”这是通过从北海到南海的空间展示,渲染风的流动性,指出它是强度很大的流动,可以持续作长远距离迁徙。这里采用直接描写的方式加以表现。 《齐物论》篇描写地籁的段落,同样突出风的变动不居属性。不过,这个段落不是直接描写风本身的形态,而是通过展示风的功能效应,间接地渲染风的流动属性。宣颖对这个段落有如下评论: 初读之拉杂崩腾,如万马奔趋,洪涛汹涌。既读之,希微杳冥,如秋空夜静,四顾悄然。[21]12 宣颖的评论颇为精彩,通过树窍所发出声音的变化,可以感觉到风在形态方面的变幻不定。《齐物论》把风吹树窍发出的声音称为地籁,籁本指管类乐器,这是把地籁比作大自然生成的乐曲。音乐以声音为媒介,“就是一种随生随灭,而且自生自灭的外在现象。”[22]声音的随生随灭,自生自灭,乃是音波震动的结果。选择地籁用以彰显风的变动不居,可谓适得其用。 风有多种形态,有大风,也有小风;有和风,也有旋风。《庄子》书中出现的风,主要不是小风、和风,而是大风、旋风,着眼于风的强大。对于风的力度和强度大肆渲染,是《庄子》风意象的又一显著特征。《逍遥游》篇提到的扶摇、羊角是旋风,它的厚度多达九万里,它的承载也超出人的想象,形体硕大无比的鹏鸟,可以依托旋风升至九万里高空,并且从北冥迁徙到南冥。“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所作的叙述把扶摇、羊角之风的厚度,承载力渲染到了极致。《齐物论》篇提到“大块噫气”所生成的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风力能使各类树窍发出巨响,风的强度和力度可想而知。《秋水》篇假托风之口对自身有如下叙述: 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然而指我则胜我,鰌我亦胜我。虽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众小不胜为大胜也。 风从北海刮到南海,“蓬蓬然起于北海”,这里用的蓬蓬是象声词,同时具有表意作用。《诗经·小雅·采菽》:“维柞之枝,其叶蓬蓬。”毛传:“蓬蓬,盛貌。”[23]蓬蓬是繁盛之象,《秋水》篇用它来形容风起于北海的景象,显示的是风力之强,风声之大。蓬蓬,有时作逢逢。《诗经·大雅·灵台》有“鼍鼓逢逢”之语,鼍,爬行动物,鳄鱼的一种,又称扬子鳄。用鳄鱼皮制成的鼓面,进行敲击发出逢逢之声,属于宏大的音响。风起于北海而发出蓬蓬声,这说明风力的强劲。风还可以折断大树,刮飞大屋,这也是它的强劲有力的体现,只不过起的是破坏性作用,而《逍遥游》中厚达九万里的巨风,释放的是正能量,是大鹏远徙的依托。另外,《天地》提到的苑风是旋风,当然也是强劲之风。 从一定意义可以说,地球上的风无处不在,没有绝对无风的自然空间。可是,《庄子》中提到的风,却是锁定在两种空间的畛域之内。一是大海,二是高山。《逍遥游》中的大鹏是从北冥抟扶摇而上,所依托的是北冥之风。《天地》篇的苑风,这是处在东海之滨。三篇文章中出现的风,都是以大海为空间背景。《齐物论》对地籁所作的铺陈,在提到风源之后出现的是:“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围之窍穴。”是以高山森林作为空间背景。《庄子》把风意象的空间背景选择在大海和高山,有它的必然性和合理性。曹植的《野田黄雀行》诗写道:“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山高风大,海域多风,这是《庄子》风意象以大海、高山为空间背景的内在原因。如果说《庄子》风意象凸显风的流动性,它的强劲有力,选择的是风的典型属性,那么,以大海高山为空间背景,选择的则是典型环境。至于《逍遥游》把大鹏乘风南徙锁定在六月,选择的则是典型时间的典型时段。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