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野心也没有什么不好的。要不是年轻时候的那点野心,我也不会留下那两百万字。什么样的野心?真的可以不睡觉的。写写写到凌晨四五点,直接洗脸刷牙换衣服去上班,六点上班,六点下班,不能迟到,不能早退,那样的班。单位班车上的半个小时,就算是一个觉。完全不睡会死的,我也知道。下班路上的半个小时也可以用来睡觉,真的够了,我们真的不需要睡那么多觉的。后来要出国,下班的半个小时也就不睡了,用来背英文字典。那样的野心。 有个记者就写了一篇访问《一个写作到黎明的女孩》,文章我是全忘了,一句没想起来,这个题目记得清晰,因为我突然意识到,写作到黎明的女孩。有病啊? 成为一个专业作家的时候二十三岁,送出祝贺的人肯定一堆,但是我后来想想,要一个只知道写写写的女孩,每天去过那种不坐班但是开会开来开去的生活,真是太残忍了。 我就出国了,背过的字典刚好也用到了,2000年,二十四岁。如果你没有在二十四岁之前读完你应该读完的书,写出你最好的作品,你只能等到四十二岁了,至于这个四十二岁,你还在不在?你还写不写?就真的不能够确定了。我说的是真的。 2009年从美国搬到香港,三十三岁,五年哪儿都不去然而准确的香港生活以后,三十八岁,开始写作,也就是说,我还有足足四年恢复和适应的时间,让我在四十二岁的时候,写出一个巨作。 这四年调整期,已经过去了一半,我出版了一个长篇,两个小说集,三个随笔集。可是我还是感觉到,我四十二岁的巨作,有点写不出来了。我的直觉往往是对的。 我突然想要感谢香港,给了我这样准确的生活。一切都是我要的,不喝酒,不开会,不睡午觉,这自由也是我给自己挣的。 我写我不写,我写什么我不写什么的自由。 我也从来不规划。写作要规划的?七年写一个长篇,十七年写一个伟大的长篇?当然也不要忘了一点点中短篇,不出现就证明不了你还活着。 我只关心我有没有在二十四岁前喷发了一下,以及四十二岁以后,写不写得出来好作品的中年,是不是还要写下去?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拖累你的绝不是体力,所有的安排都是对的,奔跑的青少年或者呼吸慢下来的中老年。身体会让你知道,你还能够做什么,以及你做不了什么了。就好像如果你真的被爱了,你自己会知道。 我知道我要写一堆这样的小说,日常生活,荒谬,笑出眼泪,然后我再也不这么写了,因为我肯定再也无法超越这个时期的写作了,谁都不能回到过去。 当然我的感觉经常出错,就好像有一年冬天我因为没有写好《佐敦》痛哭了一夜,有一位老师就雪上加霜地说,你看你,你真的就是没有那么好。幸好我还有别的老师,别的老师说的,至少我看得到爱惜与慈悲。 为了不再让人看得出慈悲,我决定不再写《佐敦》那样的小说,至少在我的四十二岁之前,我绝不会,再去写,《佐敦》那样的,小说。 野心与慈悲,听着太像美女与野兽了,完全不搭,竟然又是相衬的,互相选择,共同成长,艰难的学习爱与被爱的路。总好过那个沉睡公主,谁吻得她醒过来她就得爱谁,完全没有道理的,认都不认识,吻下去就真爱,什么世界。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