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生活之于文学,永远是“根”和“源”。然而,自从新媒体盛行之后,越来越多的文学作品开始用一种虚拟的生长方式在虚拟空间“生根发芽开花”,就像今天我们走进农业科技园里,看到的无土栽培。不是说这样的东西不好,但它实实在在对今天的青年造成了一定的影响,比方说,他们讲到四海八荒头头是道,却搞不清楚长江和黄河源自何处。他们说起洛阳铲仿佛自己亲造,却讲述不了自己家乡的来龙去脉。对虚拟世界的过度关注导致我们出现视角盲点,就是对实打实的生活视若不见,而且,他们不再喜欢阅读这些带着人间烟火和真实世情的作品,觉得读着费劲,没意思。 再加上城市化进程的推进,人们离生活和故乡正日渐遥远。有人说,“70后”作家恐怕是最后一代拥有故乡的作家,再往后便很少了。也许正是这个原因,使得我倍加珍惜立足于乡土的创作。 也有人说,“70后”作家是尴尬的一代,跟年轻人谈情怀,谈不动,因为更年轻的作家不搭理这个词。跟前辈人谈情怀,又谈不起,因为比起他们来说,“70后”作家们的情怀远不比他们厚实。从精神和文学上来看,我们这一代人正好错过了厚重的中国叙事,就像一艘大船,刚驶过暴风雨的大海,阳光明媚、风平浪静。再没有苦难的生活逼迫我们沉到深处去体会人生,也没有一波三折的历史催生我们深刻的反思。 还好的是,在千城一面的今天,中国的乡村,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依然丰富多彩,广袤的大地是世间最富有的宝矿。在这片大地上,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众多值得书写的故事,它们充满活力,如同生生不息、春风吹又生的野草,它们充满希望,如同一望无垠、金色丰收的麦田。 作为一名文学写作者,乡土叙事一直是我的目标与方向,我想给许多生活在都市的朋友、想给我的孩子提供一个可能性——在钢筋水泥、流光溢彩的都市另一端,可以有一扇窗,从那里,他们可以看到一个真实的农村,它灵动、鲜活地向上生长,这扇窗还能透出玉米的香、稻谷的香。 也许他们无瑕顾及这扇窗,但是,只要这扇窗一直开着,这些记忆和风景就始终在那里,等谁需要的时候,就能看到它。 我从大学毕业就长期生活和工作在乡村,曾经对基层工作非常陌生,也不喜欢乡下人,觉得他们嗓门儿大、大大咧咧、土里土气,显得粗野。甚至我初到乡镇时,还试图用文艺的语言来与农民交谈。结果我发现,在充满泥土气息的乡村,阳春白雪的作派是不适宜的,就像人家走在田埂上戴的是草帽,你却要打一把小阳伞。日子久了,我也学会了用土碗喝酒,过谁家的院坝时大声吆喝问候,当融入他们以后,我才知道,基层的、乡镇的、来自于乡土一线的生存与发展,中间伴随着多少感人的、动人的、动情的故事,所有的人与事,都与泥土一样,沉默地完成生长。没有掌声,缺少理解,但他们坚韧、乐观、朴素。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故事,是真正的中国故事,因为中国是一个农业大国,农村、农民、农业的发展,是中国发展最重要的一部分。感动之余,我开始用笔书写这一切。 因为,我有幸在基层成长,长期的工作经历中,我发现很多人都不了解农村,他们所描写的农村,不是田园牧歌,就是苦大仇深,写出来的人物都是脸谱式的,凡老人,就是脸上沟壑纵横,凡上访户,就是冤比海深。其实泥土之上的诸多世态,比如留守的儿童、孤独的老人、上访者和打工者,还有当下脱贫攻坚中发生的许多故事,他们充满了多面性,在艰难的生存面前,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际遇、不同的状态。 我的创作多与乡村留守儿童、外出务工人员、空巢老人等弱势群体有关,很多人不明白,这个群体真正缺乏的除了钱和油盐酱醋,还有琐碎的关照和搀扶。因此,关于爱和陪伴,需要有更多的“人”来参与,而不完全是“钱”。那么,我们就用作品告诉大家,幸福,不仅仅是在家有粮,出门有钱。幸福还需要我们作出更多的努力,用心、用情。 麦苗之所以可以金黄整个大地,是因为它的根在泥土里,而随着打工经济的发展,不少地方的土地变得孤独和荒芜。面对越来越庞大的打工群体和带来的一系列问题,我不能做到更多,我只有把焦距对准他们——这些平凡如尘埃的人,想有自己的翅膀的人。我希望我的创作,是伴随他们飞翔的风。 其实风一直在,那是比我们的创作更温暖的风。 在我创作的这一二十年里,中国大地正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越来越多的乡村成了人们寻找乡愁、休憩心灵的梦中家园,在我身边的农村,我看到越来越多的农村绣娘们开始拿起针线,她们用精美的苗绣、马尾绣、破线绣、蜡染、枫香染,完成一方水土与一方人的对话,我看到治感冒的板蓝根变成了制作蜡染的蓝靛,看到青绿的构树变成了洁白的纸浆,他们用双手保留了中国记忆,保住了朴素和传统。我很荣幸我一直在乡村,见证了这一切。 我把自己的每一部作品都当作是写给未来的一封回忆录,送给孩子的一本书。所以我特别愿意在这书信里更多地留下故乡、月光和记忆,留下朴素、善良和对未来的期许。 当下,搞文学并不是一件讨好的事情,几年写一部长篇出来,没几个人看不说,发表了,还得交出去一大笔税。一方面是好作品出来了没人理,如锦衣夜行,只能月光下以酒作伴、自欣自赏。一方面最关注我们的竟然是税务部门,想起来实在是郁闷之极。经常遇到新朋友,打着哈哈说,“啊,作家,我看过你的作品。”遇到这种时候,千万别傻拉巴叽天真烂漫地追问——“是吗是吗?是哪一篇呀”——那样会让双方都很难堪的。 但是,我们依然要写,我依然要写。当媚俗的作品以不良欲望引诱着更多的人去追求不良的欲望时,我们的存在其实显得更有意义,因为我相信我们是在搭一座桥,去往下一个更伟大美好的时代的桥。这个时代需要我们创作一批冷静的、不浮躁、不虚妄、不故作矫情的作品。 也许,我无法成为这群搭桥人中最优秀的部分,但我愿意追随并坚守。 回望乡村,它的春花秋月冬雪一直在路上,我的创作也在路上。文学也许并不能改变乡村的什么,但它可以见证,见证我们在泥土里种下了什么、收获了什么、遗失了什么、找到了什么。 最后,泥土一定会让我们看到,它生长出了什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