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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超市:那个世界会好吗?

http://www.newdu.com 2018-09-10 《花城》 余泽民 参加讨论

    另一个世界,对活人来说总是一个充满诱惑力的玄秘话题。无论是文学、艺术,还是百姓生活,几千年来都刺激着人们无边的想象。望流云,观沧海,无论是雨后的天际彩虹,还是沙漠上的海市蜃楼,都为人类的幻想之树添枝加叶;之所以神秘,因为超出了人类的经验范畴;之所以向往,因为肉身难以抵达,只有通过丰富的想象力从四面八方接近。荷兰的老彼得·勃鲁盖尔通过他笔下再现的颇有“人定胜天”气势的通天塔,奥地利的马勒通过加在交响曲中的女高音独唱讲一个孩子看到的《天国的生活》,意大利的丁托列托干脆直接把他想象中的《天堂》画到墙上,诗人但丁在《神曲》里先入地后上天,最终看到天使们张开翅膀,“那幸福的天庭从四面八方应和那神圣的歌唱,这就使每张脸上都焕发出更加明朗的容光”,作家艾斯特哈兹让六百多年里的家族男女相聚在《和谐的天堂》里,《西游记》里唐僧师徒历尽磨难,只为到“悬崖下瑶草琪花,曲径旁紫芝香蕙”“彩凤双双,青鸾对对”的极乐世界。当然,还有一批人的想象力不喜务虚,更喜欢务实。于是西方人炼金,东方人炼丹,可谓八仙过海,最终的目的都是一个——进入长生不死地的仙境。南海也好,琼台也罢,总之得离开凡间去另一个世界。
    “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徐志摩在翻译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的一首小诗时,极妙地提炼出东方的禅意。既然一花一天堂,一人更是一天堂。光说文学界,写天堂、彼岸、来世或另一个世界的作品有很多很多,每个人都会有独到的想象力,以至于匈牙利哲学家、美学家哈姆沃什·贝拉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就写过一篇有趣的作品《另一个世界游览指南》。他在博览了许多这类题材的作品之后,虽然过瘾,但还是吹毛求疵地抒发了一点遗憾,他说涉及这个题材的作品绝大多数带着过强的宗教性,因此“很少从现实的角度去考虑问题,而活在现代社会的人恰恰对现实最感兴趣”。
    仿佛作为跨时空的应答,七十年后,同为匈牙利作家的马利亚什·贝拉写了这部绝对另类、非常奇葩的“天堂小说”,故事恰恰基于现实的角度,颠覆了人们对另一个世界的习惯性想象,触动了当代读者敏感的神经。《天堂超市》于二〇〇六年在匈牙利出版,立即成了畅销书。
    先要澄清一下,这本小说的匈牙利语原名直译过来应该是《一个死人的日记》,中译本之所以改为《天堂超市》,一是编辑想在封面上避免“死”字,怕有的读者因忌讳而拒绝翻开;二来小说讲的本来也是天堂超市的故事,拿这个当书名一目了然,也有喜剧感;另外,忌讳“死”字的人大概不忌讳“天堂”,尽管从逻辑上讲是一回事。匈牙利文原版的作者名也不叫马利亚什·贝拉,而是马利亚什医生,既是笔名,也是艺名,因为作者不仅是小说家,还是一位画家和音乐家。甚至,他最早成名是因为先锋音乐,他是中东欧有名的“学者们乐队”的主唱和萨克斯风手,还吹小号和长号。
    马利亚什·贝拉是我的匈牙利朋友中最名副其实的“全才”和“怪才”,一九六六年出生在塞尔维亚境内的诺维萨德,血统上讲是匈族人,因为在历史上那里归属于匈牙利王国,一战后被割让给了南斯拉夫。青年时代,马利亚什在贝尔格莱德学习艺术,绘画和音乐都是在那里开始的。一九九一年南斯拉夫爆发内战,为了逃脱兵役,躲避战火,他作为难民逃到匈牙利。他说,他之所以给自己起了一个“马利亚什医生”的艺名,就是因为他见证并亲历了中东欧人太多的苦难和挣扎,所以他希望能用自己的艺术为他们疗伤。
    “我不是在咖啡馆里写作那类的作家,我从一登场就已经鼻青脸肿,”去年在广州,他接受记者采访时率直地说,“我关注生活,关注生活中那些早就没有了梦的底层人。也许,有的读者会觉得我写的故事变态、残忍,但你不知道,真正的生活要比我写的更变态、残忍。”他指的是小说《垃圾日》,我至今都还清楚地记得,当我在布达佩斯一家书店里草草翻阅时感到的血液凝固、呼吸停滞、汗毛奓起和脊背蹿凉。特别是,当我读到艾米大婶用一段器官烧汤时,真像在胡同拐角处遭歹徒偷袭,肾上腺皮质激素骤然释放,读恰克·帕拉尼克的《肠子》也没有这般虐心,至少没有这样迅速、干脆、不动声色。
    来中国为《垃圾日》做宣传,马利亚什特意制作了一段黑白视频,他说片中的女主角就是小说中的疯女人卡塔的原型,而且,是他妻子的妹妹。当年在贝尔格莱德意气风发时,马利亚什和乐队中的一位好友一起娶了一对姐妹,之后很快战争爆发,马利亚什夫妻幸运地逃走,而另一对留在战火里的年轻人被残酷的生活毁掉了,结局令人发指。由于特殊的经历,马利亚什永远不忘自己的东欧人身份,讲述东欧人的故事,捕捉东欧人痛苦、压抑、扭曲和狂野的灵魂,成为他的职责。
    “学者们乐队”最早组建于一九八八年,马利亚什是乐队的灵魂人物,他们关注社会现状,抨击时政,嬉笑人生。逃到匈牙利后,他重组乐队,三十年来始终保持先锋的姿态,从巴尔干演到美利坚,参加过无数次艺术节,发行了《对不起,我能不能杀你?》《一位女政治家的隐秘生活》《我爱科学》《另存为》《美丽大平原》《军官艺术家》《核啊,核啊,我的战争》等十几张流传颇广的原创唱片。两年前,他在一本题为《没有米洛舍维奇我就不能活》的新书里讲述了乐队的悲欢故事,讲述了音乐如何能支撑着人们在残酷的命运里活下去。
    马利亚什的画龄跟乐龄差不多,从一开始就很有个人风格,有点达达主义,有点波普艺术,有点超现实,偶尔还揉进一点中国的剪纸元素。他不是技术派,靠的是想法、形式和尖锐。前年他在布达佩斯著名的路德维希美术馆举办了一个题为“无政府·乌托邦·大革命”的个人展,影响很大,又耍了一回黑色幽默,将各国政要、名人色彩艳丽、令人发笑地涂到油画布上,每幅全都巧用心思,套用一张世界名画。去年在北京的匈牙利文化中心举办了展览“蕾丝的宇宙”,透过镂空的剪纸看世界。马利亚什喜欢别出心裁,单从他历次画展的题目就可窥到一斑:“什么是匈牙利人”“我可怕的最爱”“东欧披头士”“回答我!”“场”“税务局公务员的冒险生涯”“画坏了的素描肖像”“脸上的脸”“盲人日记”“未来景象”……上个月新画展的主题是“祝你和平”。不过,无论他使用的色彩是多么绚烂,甚至艳俗,都不掩藏人类与生活的灰暗面;无论画面多么怪诞,都不否认戏谑背后态度的真;无论他表达的情绪多么悲怆,都带着近乎变态的生存热情。
    他有一场音乐会名为“来自爱的世界的美丽图画”,有一次画展的题目是“一个汽车修理工杀手的自画像”,从粉红色到黑色,从这两个相差甚远的标题就能让人感受到他广博、极端、荒诞、现实杂交了超现实的达达风格,就像这本《天堂超市》和二〇一六年出了中文版的《垃圾日》,等你读完两本书的结尾就会发现,一个从黑到粉,一个从粉到黑。
    《天堂超市》,顾名思义,写的是天堂。然而,马利亚什用他不见血的柳叶刀凌迟碎剐了人们对另一个世界所抱的甜美、幼稚的幻想,其中包括用天堂、炼狱和地狱三层构建起来的传统认知。小说的主人公“我”很快发现,在天堂等待他的是跟人间一样的环境和命运,要拼命地工作,像机器人一样,疯狂的生产既没有逻辑,也没有意义,生产的并不是人们所需的,对超市来说最重要的是通过狡诈、欺骗、忽悠,甚至暴力推销掉操纵者想卖掉的东西,给人们洗脑,给他们描绘虚假的未来,让他们购物成瘾,抢到疯狂。“我”的秃头上司说得很明白:“一个人不管留在这里,还是去到别的地方,情况都是一样,不会有任何本质的区别。如同安息一样的死亡是不存在的,每个人死后都必须工作,或卖或买,直到永远,不同的世界只是舞台背景不同而已。”
    销售的目的就是销售,销售者与购买者逐渐形成了虐待与被虐的变态关系。推销没用的商品,目的是升官晋级,无情和无耻也是人类本性的之一之二,甚至从生存的角度讲可以是积极的,想来人在天堂无处可逃,即使想再死一次都无可能。
    人只能死一次,死了就死了,并不存在“更好一点的死亡”。作家通过一个荒诞的故事让我们面对了一个现实的认知,对我们来说既是消极的,也是积极的;消极在于打破了我们对天堂的幻想,积极在于,让我们珍惜死亡前的今天,把每天都看作余生的开始。
    跟《垃圾日》相比,《天堂超市》是本更好读的书,没那么恐怖,没那么暴力,也没有那么令人压抑和绝望,尽管这些全都有一点,但总体来说是出喜剧,我常会在翻译时扑哧笑出来,能够想象到作者打下某行字的狡黠表情。不过,马利亚什在他的黑色幽默中抛给了读者许多的问题,有的甚至还挺哲学:另一个世界到底好不好?入口肯定有,但有没有出口?一个人上了天堂,万一后悔,有没有可能逃离呢(就像飞越疯人院,逃出战俘营)?在宇宙最大超市的管理层里,上帝和撒旦怎么分工?还有那个神秘的女性,那个总是靠滥用职权对下属进行性骚扰来打发时光的母神到底是谁?一个人死后,去一个不再有死亡的地方当一个永远的“活死人”(听起来跟成仙差不多),真的就幸福吗?马利亚什带着我们到那个总被我们用诗讴歌、用画描绘、用梦幻想的“理想国”里走了一圈,虽然陌生,又似曾相识,希望永远伴随着绝望;当然有的时候,反之亦然。
    是上帝照着他自己的样子造了人类?还是人类照着自己的样子造了上帝?如果是前者,那么我们的超市是跟上帝学的;如果是后者,那么天堂的超市是我们建的。不管哪种,都让我们正视了这个事实:天堂其实就是我们,我们自己什么样,天堂也就什么样。
    据说,在一九一八年十一月七日,梁济在自杀的三天前若有所思地问在北大讲哲学的儿子梁漱溟:“这个世界会好吗?”儿子回答:“我相信世界是一天一天往好里去的。”
    在这本书里,马利亚什也提出了一个类似的问题:那个世界会好吗?
    如果我们好,世界就好;无所谓这个,还是那个。
    2017年10月1日于布达佩斯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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