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先不谈写作,而谈阅读。因为,作家的写作常常是由读者的阅读决定的。 什么是“儿童阅读”? 是否可以这样定义:所谓儿童阅读,应当是在专家、老师以及有见地的家长指导乃至监督之下的阅读。因为少年儿童的认知能力与审美能力正在形成中,他们的认知能力与审美能力不成熟,甚至不可靠。 我们不能忘记一个常识:我们是教育者,他们是被教育者。我们在若干方面——包括阅读在内,负有审视、照料、管束、引导和纠正的责任。这既是一种现实,也是一种伦理。 当我们摆出一副保护神、代言人的架势,完全不加分辨地尊重他们包括阅读在内的若干选择时,我们怀疑过自己行为的正确性吗?人的认知能力与审美能力,是在后天的漫长教化中逐步成熟的,不可能一蹴而就。因为他们喜欢,所以好,所以优秀,这个逻辑关系可以成立吗? 如何确认一些书籍是好的、优秀的,大概要组织一个陪审团。而这个陪审团的组成肯定不能只有孩子,还必须有专家、教育工作者、家长等。只有这个陪审团作出的判断才是可靠的。 2 从读书中获得愉悦,甚至以读书来消遣,这在一个风行享乐的时代,是合理的。对于一般的阅读大众而言,大概没有必要要求他们放下这些浅显的书去亲近那些深奥的、费脑筋的书。因为这个世界并不需要有那么多过于深刻的人。对于一般人而言,不读坏书足矣。 我们所面对的是一个浅阅读时代,这个事实无法改变。 但一个具有深度的社会、国家、民族,总得有一些人丢下浅显的书去阅读较为深奥的书。正是因为有这样一个阅读阶层的存在,才使得一个社会,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阅读保持在较高的水准上。 孩子正处于培养阅读趣味之时期,所以,在保证他们能够从阅读中获得快乐的前提下,存在一个培养他们高雅的阅读趣味的问题。这会影响一个社会、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未来的阅读水准。如果我们不在孩子中进行阅读的引导,我们就不能指望有什么高质量的阅读未来。 我曾在一次演讲中发问:儿童文学的读者是谁?听上去,这是一个荒诞的问题——儿童文学的读者当然是儿童。可是,儿童在成为读者之前,他们仅仅是儿童。他们是怎么成为读者的呢?什么样的作品使他们成为读者的呢?回答这些问题就远不那么简单了。古代并没有儿童文学,但儿童们并没有因为没有儿童文学而导致肉体和精神发育不良。写《红楼梦》的曹雪芹没有读过安徒生,但无论从人格还是从心理方面看,曹雪芹都是健康的、健全的。鲁迅时代,已经有了儿童文学,他甚至还翻译了儿童文学,他与俄国盲人童话作家爱罗先珂之间的关系还是文学史上的一段佳话。但鲁迅的童年只有一些童谣相伴。然而,这一缺失并没有妨碍他成为一个伟人。但不管怎么说,后来有了一种叫“儿童文学”的文学,几乎全部的儿童都成了它的读者。无论如何,这是人类文明史上的重要篇章。问题是:他们成为儿童文学的读者,是培养、塑造的结果,还是仅仅因为这个世界终于诞生了一种合乎他们天性的文学?一些儿童文学作家在承认儿童自有儿童的天性、他们是还未长高的人之后,提出了“蹲下来写作”的概念。可是大量被公认的儿童文学作家则对这种姿态不以为然。E.B.怀特说:“任何专门蹲下来为孩子写作的人都是在浪费时间……”儿童甚至更喜欢仰视比他们高大的大人的面孔。 经验告诉我们:儿童有儿童的天性。但经验同时也告诉我们:他们的天性之一就是他们是可培养、可塑造的。无需怀疑,应该有一种能培养他们高雅趣味和高贵品质的“儿童文学”。 有深度的阅读仍然可以是令人愉悦的,这种愉悦不仅仅是文本给予读者的瞬间乐趣,还在于探究与思考的过程。浅阅读只给读者带来一种愉悦,深阅读带给读者的则是两种愉悦,而这两种愉悦在质量上都一定能超越浅阅读所给予的那种瞬间愉悦。 3 书是有等级的。 尽管都是书,但实际上书与书有天壤之别。对于成长中的孩子而言,除去那些有害的不可阅读的书之外,即使都是有益的书,也还是有区分的:一种是用来打精神底子的,一种是用于打完精神底子之后读的。它们在进入孩子的阅读视野时,是有先后次序的,犹如用油漆漆门,先打底漆,而后才上面漆。 对于孩子而言,那种大善、大美、大智慧的书是用来打精神底子的,它们的功能是帮助一个孩子确定基本的、合理而健康的存在观、价值观以及高雅的情调与趣味。 书是有血统的——这是我一贯的看法。一种书具有高贵的血统,一种书则血统不怎么高贵。我这么说,并无这样的潜台词:我们只需阅读具有高贵血统的书,而可将一切非高贵血统的书统统排斥在外。我只是想说:我们并不能让我们的孩子只是一味地读那些“顺应天性”的书,而没有机会去亲近那些具有高贵血统的书。那些具有高贵血统的文字,毕竟是最高级的文字,它们与一个人的格调、品味有关,自然也与一个民族的格调、品味有关——如果一个人或一个民族,想成为高雅的人或民族,不与这样的文字结下情缘,大概是不可能的。 如果一部儿童文学作品、一个儿童文学作家只属于读者的童年,而这个读者在长大成人之后就将其忘却了,这样的作品、作家当然不是一流的。一部上乘的儿童文学作品、一个一流的儿童文学作家,是属于这个读者一生的。“儿童文学”由“儿童”和“文学”组成。在适当考虑它的阅读对象之后,我们应当明确:儿童文学是文学。如果只有“儿童”没有“文学”,这样的儿童文学只会停留在读者的童年,根本无法跟随这个读者一路前行。如果一个初中生羞于谈论他在小学时读的儿童文学作品,如果一个成年人不愿提及他的童年阅读史,那么,那些所谓的儿童文学一定不是上乘的。 一部儿童文学作品,若能在一个人的晚年依然留在他的记忆里,这部作品一定是一部辉煌的著作。一个儿童文学作家最大的幸福就在于,一个当年的读者在晚年时依然感激地回忆起他的作品。这个境界对我们而言也许非常遥远,但应该是我们所追求的。 对于怀着文学的梦想和对高贵作品的追求而为儿童写作的人而言,他们心中永远都会是文学的春天。 是为序。 写于2018年5月8日 (文章选自赵菱小说《大水·序》)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