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颋称李白“天才英丽”,还只是感性印象,贺知章初见李白,即呼其为“谪仙人”,则是看了李白文章有感而发。范传正《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云:“在长安时,秘书监贺知章号公为谪仙人,吟公《乌栖曲》云:‘此诗可以哭鬼神矣。’”(66)此之谓,其实就是天才说。其后的杜甫重复了贺知章的印象,“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并且具体解释了贺知章称李白为谪仙人的原因,乃是因为李白的诗惊天地、泣鬼神。 中唐之后,李白天才说,得到进一步强化。钱起《江行无题》:“笔端降太白,才大语终奇。”(67)皮日休《李翰林》:“吾爱李太白,身是酒星魄。口吐天上文,迹作人间客。”(68)贯休《常思李太白》:“常思李太白,仙笔驱造化。”(69)郑谷《吊李翰林》:“何事文星与酒星,一时分付李先生。高吟大醉三千首,留看人间伴月明。”(70)都是在赞颂李白的天才。 宋代人评李白,仍视李白为天才诗人。田锡《贻陈季和书》:“李太白天付俊才,豪狭吾道,观其乐府,得非专变于文欤。”(71)钱易:“李白为天才绝。”(72)欧阳修《李白杜甫诗优劣论》评李白:“其所以警动千古者,固不在此也。杜甫于白得其一节而精强过之。至于李白天才自放,非甫可到也。”(73)钱易和田锡说李白是天才,欧阳修明确指出李白和杜甫之别,即在李白的天才自放,而杜甫则缺少之。 天才之谓,就是唐宋两个时代对李白诗歌艺术经典价值的凝练。 首先在于李白诗思敏捷和诗风的骏发豪放。苏颋见李白下笔不休,而称他天才英丽。杜甫《不见》:“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这都是亲见者,说明李白文思极为敏捷、迅利,而且思如泉涌。 从历代可以称为天才诗人的创作来考察,天才诗人的突出特征就是文思如涌。李白写诗,充分反映出他构思敏捷、出口成章的现象。苏辙说李白诗“骏发豪放”,王安石说李白诗“词语迅快,无疏脱处”,正是看到了李白“敏捷诗千首”的天才特征。 诗思敏利,反映到诗作中,自然也会直接影响到诗歌艺术、诗歌风格,表现为“骏发豪放”的特点。李白诗歌的这一特点或曰艺术成就,已被宋人揭示出来,并在历代得到认可和强调。传为严羽评《将进酒》云:“一往豪情,使人不能句字赏摘。盖他人作诗用笔想,太白但用胸口一喷即是,此其所长。”(74)首先表现为情感之充沛与爆发式的抒发(75),其次是一气呵成所形成的豪放之势。律绝自不必说,多为一气呵成;即使是歌行长篇,亦气脉贯通,浑融无迹。如贺知章称叹者四、殷璠赞为奇之又奇的《蜀道难》,并非没有章法结构,虽然不必似应时《李诗纬》那样,用了所谓的“换法”“顿挫之法”“断续之法”,但其脉络还是有的。诗以“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领起,起句如叠棋架卵,极为雄奇。及至接句“蚕丛及鱼凫”以下,又忽如黄河冲破峡口,一泄滔滔。到第二句“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又忽起波澜,复写连峰绝壁、飞湍瀑流之险峻、人事之凶恶,再以“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结束。分别从历史、自然和人事的角度,极写蜀道之险阻。如明人朱谏所点评:“首二句以难词而发其端,末二句以叹辞结其意,首尾相应,而关键之密也。白此诗极其雄壮,而铺叙有条,起止有法,唐诗之绝唱者。”(76)此诗虽章法谨严,却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谢榛评云:“虽用古题,体格变化,若疾雷破山,颠风簸海,非神于诗者不能道也。”(77)胡应麟云:“无首无尾,变幻错综,窈冥昏默,非其才力学之,立见颠踣。”(78)沈德潜云:“笔阵纵横,如虬飞蠖动,起雷霆于指顾之间,任华、卢仝辈仿之,适得其怪耳,太白所以为仙才也。”(79)又言:“太白七古,想落天外,局自变生。大江无风,波浪自涌,白云从空,随风变灭,此殆天授,非人可及。”所谓疾雷、颠风、虬飞、蠖动,都是形容《蜀道难》既骏发豪放、又变幻无端的艺术特点。 天才之谓,其二在于诗思开阔,想象丰富而奇特。“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80),自然界的日月星辰、山川河海,人世间的神话传说、历史人物,无不供其驱遣;诗思上天入地,万物无不成为李白诗的意象。皮日休《刘枣强碑》云:“我唐来,有是业者,言出天地外,思出鬼神表,读之则神驰八极,测之则心怀四溟,磊磊落落,真非世间语者,有李太白也。”(81)宋代淳化五年杨遂《李太白故宅记》:“观其才思骏发,浩荡无涯,组绣史籍,纷绘经典,若鼓号钟而鬼神杂沓,辟武库而剑戟森罗。而又缥缈悠扬,迥出风尘之外,不作人间之语,故当时号为谪仙人焉。”(82)梅尧臣《还吴长文舍人诗卷》:“有唐文最盛,韩伏甫与白。甫白无不包,甄陶咸所索。”(83)都是在讲李白诗的无限想象。 想象丰富,既有天赋其才的原因,而组绣史籍,纷绘经典,亦得益于后天的学养。不仅想象丰富,而且出人意表,适得文学陌生化的奥妙,则非常才所能。如《梁甫吟》,因其想象、用典都超出常人的思维,故朱谏疑其为伪作,朱谏《李诗辨疑》多把李白想象神奇之作打入伪作之另册(84),可见他对诗的赏鉴才力实属平常。但《梁甫吟》驱运大量的历史、传说与神话故事,表现诗人的怀才不遇与朝廷权奸女谒用事、才路壅塞,的确打破常规,出人意料。即使是王琦亦以为此诗“婉转曲折,若断若续,骤读之几不知为何语”(85)。诗中所引用的历史人物及其故事,如姜尚与文王、郦食其与汉高祖刘邦的风云际会,晏子二桃杀三士以及张华得失龙泉、太阿双剑故事,都充满传奇色彩;诗人攀龙见主而被阻,显然借鉴了屈原《离骚》:“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时暧暧其将罢兮,结幽兰而延伫。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86)但此诗却融入雷公、玉女的神话,并经过了诗人的重新创造,“我欲攀龙见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帝旁投壶多玉女。三时大笑开电光,倏烁晦冥起风雨。阊阖九门不可通,以额叩关阍者怒”(87),与我要见明主之间,形成新的冲突情境,突兀插入其间,真所谓变幻恍惚,迷离莫辨。 天才之谓,其三在于打破常规,以无法为法,戛戛独造。任华说李白:“多不拘常律,振摆超腾,既俊且逸。”(88)常人多拘守格律,李白却不为格律所捆绑,故其诗超迈俊逸。黄庭坚云:“余评李白诗,如黄帝张乐于洞庭之野,无首无尾,不主故常,非墨工椠人所可拟议。”(89)不主故常,就是不循旧的法度,不走旧的套路,根据表现对象的不同,随心所欲地创作,而此恰恰是文学的生命力所在。以李白乐府而言,现存作品一百四十九首,约占其全部作品的百分之十一。李白喜作乐府,一般认为缘自他不愿为声律所缚的创作个性。但既然用乐府旧题,虽然可以摆脱声律的绳索,却又陷入旧题乐府原有的内容与表现风格的窠臼。在处理这个问题上,李白充分表现出他的天纵才华。明人胡震亨云:“太白诗宗风骚、薄声律,开口成文,挥翰雾散,似天仙之词。而乐府连类引义,尤多讽兴,为近古所未有。”(90)又云:“凡白乐府,皆非泛然独造,必参观本曲之词与所借用之曲,始知其源流之自、点化夺换之妙。”(91)“太白于乐府最深,古题无一弗拟。或用其本意,或翻案另出新意,合而若离,离而实合,曲尽拟古之妙。尝谓读太白乐府者有三难:不先明古题辞义源委,不知夺换所自;不参按白身世遘遇之概,不知其因事傅题、借题抒情之本指;不读尽古人书、熟读《离骚》、选赋及历代诸家诗集,无由得其所伐之材与巧铸灵运之作略。今人第谓太白天才,不知其留意乐府。自有如许功力在,非草草任笔性悬合者,不可不为拈出。”(92)胡震亨强调李白乐府皆拟古题,或用乐府本义,或翻出新意。詹锳先生的《李白乐府探源》为此专门探讨李白乐府源流所自(93),葛晓音亦著文专论李白乐府的复与变(94)。在李白乐府诗中,古题乐府有一百二十二首,占其乐府诗的百分之八十以上。据詹锳先生研究,李白这些古题乐府,无论内容与艺术上,都与古题有关。葛晓音的研究也证明了这一点。这说明,文学天才并非一味的天马行空,李白对乐府旧题做了深入研究,对其内容和艺术表现都有深刻理解。就这一点而言,朱熹说“李太白诗非无法度,乃从容于法度之中,盖圣于诗者也”(95),是有道理的。但是,无论是李白用心恢复、深化乐府古义的作品,还是他借古题而兴寄新意的篇章,都突破了乐府旧题,极富创造性,使其乐府与古题乐府合而若离,离而实合,曲尽其妙。用旧题且不离本义的乐府如《关山月》,虽然因循了伤离别的主题,写征人远戍的相思之苦,但是却开拓诗的境界,使诗境更加苍茫雄浑,且闲雅自然。故应时《李诗纬》评此诗“浑化无阶”“飘忽如仙”(96)。《唐宋诗醇》评其“格高气浑”(97)。用旧题却赋予新意的乐府如《远别离》,《乐府诗集》云:“《楚辞》曰:‘悲莫悲兮生别离。’……故后人拟之为《古别离》,梁简文帝又为《生别离》,宋吴迈远有《长别离》,唐李白有《远别离》,亦皆类此。”(98)但李白此诗,演绎尧幽囚、舜野死,尧女舜妃娥皇、女英哭舜,泪染斑竹故事,赋予传统的伤别离以更深的寓意,如胡震亨《李诗通》所说:“此篇借舜二妃追舜不及、泪染湘竹之事,言远别离之苦。并借《竹书》杂记见逼舜禹、南巡野死之说,点缀其间,以著人君失权之戒。”(99)作为诗歌,李白此诗不仅使乐府旧题题义得以延展深化,更在于其出神入化的艺术表现。范德机评云:“所贵乎楚言者,断如复断,乱如复乱,而词义反复屈折行乎其间者,实未尝断而乱也,使人一唱三叹而有遗音……兹太白所以为不可及也。”(100)胡震亨云:“其词闪幻可骇,增奇险之趣。盖体干于楚骚,而韵调于汉铙歌诸曲,以成为一家语。”(101)极尽诗家迷离变幻之致。 唐宋人奉李白为天才,如前所言,自然是在强调李白诗歌的独创性、李白文才的无与可比性以及李白在唐代乃至后代诗坛的独一无二性,其诗不可学,不好学,但是其对李白诗的评价,仍有树立其诗为典范的目的。作为学习效法的典范,李白诗的普遍意义就在于诗的情感充沛激荡,想象大胆神奇,诗法幻化无端。而这些端赖诗人出入百家,谙熟诗法,却又敢于摆脱束缚,大胆创新,追求个性表现,使其作品既超越了前代,又很少有可以比肩的来者。 (责任编辑:admin) |